41、大朝

十?月初一,大朝。

在一阵阵吱呀声中,从乾清宫起,宫门由内至外次第打开。等待入朝的官员们沿着午门两侧的甬道有序的入内。在悠然的队伍中,众人忽见一人如同脚下生风一般,从宫门外直奔入内!来不及看清样貌,唯有一抹人影从眼前闪过,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走在路上的朝臣们心里咯噔了一下,宫里等闲不许乱走,方才那人如?此着急,莫非……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死的要是青田郡公还好,若是梁王……想到此处的人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忙低头赶路。

本朝有制,每逢初一、十?五皆有大朝。永和帝此刻再不愿见朝臣,也只得起来梳洗。他昨夜歇在宁寿宫,累的顺太妃也跟着大清早的起床,看着宫女太监给永和帝梳洗。蜡烛照耀的宛如?白昼的厅堂里,永和帝眼底的青色尤其的明显。

顺太妃的眼睛有些发?酸,她不是永和帝的生母,却是在陈太后亡故后,抚养了他多年。看着永和帝鬓角的银丝,恍然发觉岁月已经不知不觉间流淌而?去,连当年的总角稚童也不再年轻了。

今日永和帝起的有些迟,太监在门外焦急的催促。好容易收拾完,顺太妃一路将人送到宫门口。直到永和帝的御驾消失在视线中,方转身回房,唤来个太监吩咐:“去梁王府瞧瞧他家三小子怎么样了。”

太监应声而去。顺太妃枯坐在宫里,静静的等着消息。她知道永和帝心中的惦念,可皇帝国事为重,这?些琐事还?是她个老婆子来做吧。然而顺太妃并不知道,就在永和帝刚踏进乾清宫的瞬间,一声嘹亮的哭声便传进了他的耳里:“圣上!圣上啊!我父亲昨夜丑时,抛下我们一家老小去了啊!”

这?声哭喊好似平地惊雷,把昏昏沉沉的永和帝炸的瞬间清醒。待看清来人是青田郡公家的世?子杨元松时,脑子不由嗡了一下,脚底一个踉跄,若非太监们眼疾手快的搀住,只怕他已摔倒在地。

杨元松膝行上前?,抱住永和帝的大腿便嚎啕大哭:“圣上!我父亲憋屈啊!圣上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永和帝登时急了,一叠声的问:“梁王怎样了?”

梁王连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杨景澄都捧在手心里,自家亲儿子三?十?多岁一病死了,连句话都来不及留,昨天夜里便撅了过去,现依旧昏迷。杨元松听到永和帝问他祖父,哭的更凶了。

永和帝眼前一黑,顾不上大朝会,急急的喊:“摆驾,我要出宫!”

首领太监梁安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噗通跪在地上:“圣上!朝臣们都等着了!不若奴才立刻带着太医去梁王府瞧瞧,再来回报圣上。梁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永和帝一脚踹开梁安,就要回去换衣裳,又命銮仪卫摆驾,即刻封街,他要去梁王府探病。

几个太监苦劝不住,銮仪卫不敢抗命,外头朝臣却已经到了殿里等候。一团乱!

“够了!”一声轻喝当即压住了所有的动静,章太后带着宫女太监缓步而来。在场的太监与銮仪卫同下饺子似得,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永和帝也不得?不朝母亲见礼。

章太后沉声道:“从昨日到今日,你闹够了没有!?”

永和帝咬牙道:“梁王乃朕叔祖,他年高有恙,朕去探视有何不妥?”

章太后嗤笑:“那你去吧!”说毕,看也不看永和帝,径直带着人往乾清宫正殿走去。在一群太监与銮仪卫的目瞪口呆中,从容的坐在了帘子后头。

永和帝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连连深呼吸几口,才艰难的抬脚,往正殿走去。杨元松的哭声被噎回了肚子里,呆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待到永和帝落座,太监高唱肃、立、跪,引导朝臣们三?跪九叩之后,大朝正式开始。本朝风俗,大朝与常朝有所不同。虽不似正旦、万寿、冬至三大节那般只走礼仪,却也鲜少在初一十?五的朝会上议事。管过事的人都知道,但凡有事,讨论的人越多越难有结果。日常皇帝听政,多是相关的官员们立于乾清宫正殿或是昭仁殿书房,依次向皇帝回话。

今日却是不同,将将礼毕,就有章首辅向?前?一步,朗声道:“圣上,臣,有本要奏!”

永和帝未开口,章太后已道:“奏来!”

“遵旨。”章首辅恭声答道,“陵寝之事,臣等昨日连夜核查,查明工头刘大有偷梁换柱,将陵寝支撑的花岗石换成了涂了蜡油的假石头,因?受力不住,造成塌方,最终两个民夫死亡,一人重伤。现正使人排查,务必清出剩余假花岗,确保工程质料!”

章太后又问:“刘大有的假石料从何而?来?”

“乃从亨利石场运来。”章首辅毫不客气的道,“其东家名唤孙三?朋,其父乃青田郡公长随孙有财。”

永和帝脸色铁青,现青田人已经死了,还?不肯放过么!?

章太后轻笑出声:“我这?些年精神头短了,不大照管朝政,便生出了这?等无?法无?天的货色!连个贪污都贪不利索,明晃晃的自家开个假石头的场子,直接往陵寝里头堆。好赖算上一算,别把假石头放在承重的地儿。却不料他们叫钱晃瞎了眼,自己便把假石头当真石头了。”

章太后此言分明暗指没了她,朝臣们越发?不中用了。次辅汤宏硬着头皮道:“放出去的下人,仗着主子的势欺上瞒下也是有的。”

“呵,”章太后又看向?正殿右侧,“华阳郡公素来心细如?发?,左佥都御史家贪污的银钱算到了几两几钱,怎么?现眼皮子底下的案子,竟毫无所觉?可是叫张继臣与吴子英绊住了脚?”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乃皇家监管百官之所,章太后诘问,华阳郡公只得跪下请罪:“是臣无能。”

永和帝见章太后处处冲着宗室而去,忍不住道:“御史台何以不察?”

都察院以耿德兴为首的御史们亦齐齐跪下请罪。永和帝方顺了点气。章太后点华阳郡公,便是明里暗里说他包庇。可同为宗室的华阳郡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章家的狗腿子们总不至于护着青田郡公了吧?为何如?此大事,皆无?人闻风而?奏?

其实,华阳郡公与都察院着实冤枉。谁能想到青田郡公的手下人这般不晓事!便是偷工减料,皆在装饰上,譬如假山石不用正经的太湖石,用旁的做了假来糊弄;又譬如雕梁的木材,用杉木替了楠木,只在面上粘上块楠木的皮,再上了厚厚的金漆,不打开细看,谁也瞧不出来。但他们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拿假石头做承重的柱子,最奇的是工部的老手竟不阻拦,终酿成了大祸。

叫永和帝扳回了一城,章太后也并不着急,依旧不紧不慢的道:“可见朝中的监察形同虚设,不若换更有才能的人来,圣上以为呢?”

永和帝噎了噎,朝堂上有的是人,都察院换个遍都不打紧。可宗室能见人的没几个,调走了华阳,谁来掌管锦衣卫?憋了半天,永和帝只得道:“先革职罚俸,在原处戴罪立功。”

章太后无可无不可,接着道:“既已查明陵寝之事假石料的来源,众卿觉着如?何判决?”

众朝臣纷纷惊愕,方才杨元松一嗓子,在场诸人皆听了个分明,心中暗道:青田郡公不是死了么?难道还?要挫骨扬灰不成?

吏部尚书朱明德出列道:“昨日圣上已判首犯工部尚书甄养盛满门抄斩,九族中七岁以下幼童长流。今日又闻工部左侍郎青田郡公已病故,依臣之见,将涉案人等缉拿归案,罪止自身即可。”

章太后冷笑一声:“弄塌了我的陵寝,你们推个顶缸的就算了?我没老糊涂呢!”目光又扫向永和帝,“当年你父皇年纪轻轻一病死了,我们孤儿寡母受尽了愚弄。而?今又有人胆大包天欺到你娘头上。为娘已是老了,不知你个当家的如?何替为娘出这口恶气!”

永和帝登时被问的哑口无言,章太后若是问责,他还?好打个太极,横竖章家一系也没干净到哪里去,小辫子尽有。可现章太后撒起泼来,死赖着叫他做主,他反倒不好决断了。此时此刻,就须得?有个辈分高的长辈在此出言说和,偏偏梁王躺倒了,华阳等晚辈,此时如何敢说话?

见永和帝没回话,章太后不依不饶的道:“青田是不是恨我个做嫂子的去年拦着他晋爵,才故意弄塌了我的陵寝,好给我个教训?”

永和帝冷汗都差点下来了,连忙道:“母后多虑了,青田糊涂些是有的,却万万不敢不敬母后。”故意弄塌太后陵寝视同谋反,只怕青田哥仨都不够给砍的!

章太后继续追问:“那你告诉我,天下哪有拿假石头盖房子的傻子?便是我等内宅妇人也知道,纸灯笼上放不得?石头,他堂堂郡公,竟连个内宅妇人都不如?。”

跪在地上的华阳郡公等宗室都快哭了,青田个混账!不会贪污问族里请教请教不好么?现章太后声声质问,叫圣上如?何应答?

永和帝无?力的道:“母后,青田已经死了。”

章太后冷冷的道:“病死的与处死的可不一样。”

永和帝叹道:“母后,青田犯了糊涂该死,可他毕竟是梁王幼子,看在梁王的份上,罢了吧。”

“圣上的话好生糊涂!”章太后斥道,“今日藐视皇家的混账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翌日满朝文武谁还?有个惧怕!?国朝法度,本就为赏罚分明而设立!罪孽深重者不罚,功勋卓著者不赏,长此以往,朝廷威严何在?天下民心何在!?”

华阳郡公心里暗道不好,当机立断的一个头磕下去:“回禀太后,此番疏漏,臣有监察之过,不敢辩驳。然臣如今既已清楚始末,便斗胆谏言。青田郡公贪污腐败、目无亲长,理应夺爵处死!子女爵位皆收归朝廷,子嗣三代不可入仕。方算公正持平!”

此言一出,满朝登时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