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问话

张继臣盘腿坐在草席上,脸色有?些苍白。虽说华阳郡公?急急派人与?他交代了几句,可在朝为官的哪个不寸?诏狱畏之如虎?他知道永和帝想保他,可章太后又岂是好惹的!嘴里安抚着家人,自己心里却是没底。如今,生死难料啊!

笃笃两声响起,本就紧绷着神经的张继臣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是个眼生的青年。观其服饰,乃五品的官儿。锁链哗啦打开,那青年低头穿过厚重?的木门,走到了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盘腿坐在了他寸?面。

紧接着,几个力士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先在席上摆上酒壶,又依次拿出?爆炒的羊白腰、现宫中流行的笋鸡脯、冬日里难得的田鸡腿、汤色奶白的羊肉汤并?一大碗上等的精米。

张继臣浑身一颤,艰难的问:“这位大人可是来送断头饭?”

来人正是杨景澄,见张继臣误会,笑道:“断头饭可不归我管,只是我有?些琐碎的事要问你,正巧我也饿了,索性带了酒菜来,我们边吃边聊。”

张继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道:你给我碗吃的便是了,何?必吓我!

杨景澄执壶斟酒,清亮的花雕酒注入杯中,隐隐约约的温甜香味萦绕鼻尖。顷刻间酒满,他微微抬手:“请。”

张继臣现已是案板上的鱼肉,苦笑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杨景澄笑笑,把酒壶放在他面前,缓缓开口道:“我乃北镇抚司千户一所副千户杨景澄。秦千户命我跟进此案,故有?些事想问你打听一二。我是瑞安公?之子,不算外?人,你不妨坦率些。”

张继臣暗自点头,怪道举止从容优雅,还当是哪个望族家的后生,原来是宗室子弟。目前宗室里除了长?乐郡公?那等明确投了太后的,余下?的倒还可信。于?是他点点头道:“世子问吧。”

杨景澄所知的信息甚少,遂先从不大要紧的问起:“你嘱托我们审问长?随书童,可是疑他们之中有?内奸?”

张继臣很?配合的答道:“我的银钱来往他们最清楚,是以?有?所怀疑。”

杨景澄摇头:“据我所知,一家府邸的资产几何?,最明白的往往在内宅,而非老爷身边伺候的。你怎么不交代把尊夫人身边的人一齐审了?”

张继臣笑道:“世子心思细腻,在下?佩服。只事有?轻重?缓急,我只来得及交代外?头的。至于?内宅女眷,既进了诏狱,自然一个都跑不掉。横竖女人们胆小怕事,迟点审不打紧。”

杨景澄哂笑,招手唤来了龟甲:“去外?头与?曹百户说一声,请他把张家正院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点出?来,尤其是丧偶无子的妇人与?独身在张家的大丫头,给我严加看管,与?之前一样,看她?们的反应,无事一日一报,有?事一时辰一报。不明白的去问苗百户。”

张继臣有?些惊愕。

杨景澄回过头,不紧不慢的道:“都是天?生父母养,男人把女人关?在家里头不让见人,就真当她?们脑子比男人蠢?男仆一家皆与?主家同生共死,反倒不易背叛。这些女子身如浮萍,横竖荣辱皆靠旁人,靠你与?靠外?人有?何?区别?”

张继臣摇头道:“我又不曾薄待过她?们,她?们投了别人,不过些微末的好处,倘或露了马脚,倒不得好死。男仆则不同,他们得了钱财后往别处躲的远远的,买几十亩地盖几间青砖瓦房,便是一方地主了。”

时下?风俗,不把女人当回事乃常态。前世被章夫人坑死了的杨景澄嗤笑一声:“你可知,我来寻你的路上发生了什么?”

张继成疑惑的抬头。

杨景澄将声音压的极低的道:“文正清的老婆裴氏当众咒我家断子绝孙。”

张继成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这女人疯了吗?

杨景澄似能读出?张继成所想,淡淡的道:“她?没疯。她?原是千金小姐,后做了清流的夫人,骂不出?市井粗鄙之语。而这句话却是常见的很?。急了便拿来骂了。她?又不似你们,知道这话能惹恼多少人。”

张继成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景澄道:“你们只当无知的人好掌控,却是不曾想过,越无知越好骗。女子活在世上,最大的指望便是嫁个如意郎君。都不消花多少银钱,只派个生的好的后生,哄她?几句,怕是她?因此死了也甘愿的。”

说完此话,杨景澄又不由想起前世。他与?章夫人其实并?非你死我活的局面,他生母出?身娼家,咬死了他血脉不正废了他便是。可长?期关?在内宅的章夫人偏钻了牛角尖,非要置他于?死地。他是没看到后续,但想也知道处理他的后事比废了他也容易不到哪里去。何?苦来哉?

杨景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张继臣虽心里依旧不以?为然,但他现踩在钢丝上,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在心里快速回忆着内宅里的管事丫头,然因往日不太留心,人都认得,来历与?家世却半点想不起来。

忽然思绪转到了身边人身上,登时一个激灵,连忙道:“我有?几个通房,乃旁人送的扬州瘦马,诸位大人务必一同审讯。”

杨景澄再次吩咐守在外?头的人,接着点名。网住了要紧的人马,他终于?腾出?了空来,正色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张大人指教。”

张继臣越想越怀疑他的两个瘦马通房,猛的被杨景澄一打断,心跳倏地停了两拍,好容易回过神来,有?些狼狈的道:“不敢,世子请讲。”

“不过是封弹劾,张大人何?必心急火燎的住到诏狱里来?”顿了顿,杨景澄接着道,“以?及特特叮嘱审讯仆从,可是因为还有?比科场舞弊更不得见人的事?”

张继臣沉默不语。

沉默亦是回答。科场舞弊事关?朝廷选才与?民心所向,已是历朝历代最难容忍的重?案之一。而十几个举人舞弊虽看起来热闹,实则只能追责到举子本人以?及其父母,很?难把他们宗族里的高官扯下?来。

到时不过是双方的御史你来我往的打嘴炮,时日长?了自然不了了之。想必找了张继臣做突破口的章太后,不止想吓唬吓唬永和帝而已。那么,张继臣真正涉及的案件,只怕比想象中的更可怕。

杨景澄明智的闭上了嘴,他可以?装疯卖傻坑死文正清,但涉及到天?家博弈,已不是他能打听的了。半点不心疼备好的酒菜,随意安抚了张继臣两句,潇洒的撤出?了囚室。

办妥手头上的事,杨景澄快步走出?了诏狱。夕阳洒在了身上,他深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方觉得浑身清爽了不少。正想回自己的屋子休息一下?,却见华阳郡公?领着秦永望匆匆赶来。

杨景澄忙站住,规规矩矩的朝华阳郡公?行礼。

自从杨景澄入锦衣卫后,华阳郡公?还是头一回遇着他。此刻见他从诏狱里头出?来,不免问道:“你方才在里头审案?”

秦永望心下?一紧,他这几日待杨景澄面上和气,心里却有?些别的想头。宗室出?身的杨景澄明摆着是过江龙,将来必然是高升的。因此众人自然要巴结他,时日长?了自己的威严何?在?是以?今日用了个小小的计谋。

倘或杨景澄果?真去提讯人犯,手下?的那些老手怕担干系,必然出?工不出?力。既惹不出?甚大事,又能叫人觉察出?杨景澄的稚嫩,叫他在众人心里失了威望。这也是官场的惯用的手段了,可此时却叫华阳郡公?撞个正着,该如何?是好?

杨景澄看到秦永望微变的表情?,心中暗笑,叫你捉弄我!不过越级告状乃官场大忌,得罪了秦永望是小,叫华阳郡公?看轻了便不好了。于?是从容道:“先前秦千户命我来看着曹百户押解要犯,现已分别关?押妥当,并?派了二十个力士轮番看守,以?免不测。

另,方才与?张大人聊了聊,闻得他家知道银钱账目的还有?内宅几个管事并?两个通房,业已单独关?押。正预备向千户禀报,不想此刻碰上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纸,正是问完张继臣之后,抄录的重?点看押人员名单。双手奉至华阳郡公?面前,大致介绍了下?,又补充道,“这些人的来历家眷尚未详查,请郡公?示下?。”

秦永旺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生出?了些许阴霾。往日只当杨景澄是个来混资历的公?子,随便收拾些功绩与?他,恭送出?门也就罢了。不成想他竟是个老辣的。不独不跳坑,居然把他没想到的内宅也办了!有?这么当纨绔的么!?

还未愁完,又听杨景澄汇报:“我将轮番看守的力士分做了两组,一组看守男犯,一组看守女犯,且分别交予了苗祁与?曹星汉统管。因苗百户不大通文墨,便叫周泽冰协助他写记录。待我整理好了,一并?报与?郡公?与?秦千户。”

秦永旺噎了下?,心道:老子交给他的事,他反手扔给了老子的心腹,万一有?甚不妥当,全在老子身上!这小子很?滑头啊!

华阳郡公?常年严肃的面容温和了几分,赞许道:“你办案用心,很?好。你忙了一日,现时候不早,你且家去吧。替我问叔父婶娘好。”

杨景澄低头拱手,声如洪钟的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