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冰与苗祁在杨景澄身后,互相对视了一眼。面上看,秦永望的吩咐并无奇怪之处,然则任何时候做事总得有个目的。光吩咐杨景澄审案,可是往哪处审、要甚结果全不告诉,他才来的新人该如何下手?两位老油条心神电转,不知这算不算下马威,皆缄口不言。
一行人赶回了北镇抚司,刚巧碰上了押送的五六所正在往牢里关人。杨景澄拿起方才秦永望交予他的名单,对五所百户曹星汉道:“这几人单独关押,堵好他们的嘴,仔细别叫人自尽了。”
曹星汉答应了一声,立刻将张继臣的长随书童点出来,命人分别关进了单独的小囚笼里。这般单独关押的地方,空间狭小,四处皆贴了木板,难以撞墙而亡。再用草绳穿过嘴往后脑勺上打个结,并把双手束缚在背后,便能避免犯人寻短见了。
杨景澄仔细看着曹星汉将重点关注的几个人安置妥当,头一件事并不是着急忙慌的审案,而是点出了二十个力士,分做了四班,日夜轮替看守。然后想了想,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苗祁道:“这二十个力士我便交予你负责,但有风吹草动,他们便报与你知。
你则逐条分辨,按轻重缓急排序,无事则每日一报,有事则每时辰一报。你须得牢记,眼下这些皆是要犯,你辛苦几日看好了他们、或是得了甚线索,我自有赏;倘或叫他们自尽或是咬舌不得说话了……”杨景澄的声音倏地冷上了三分,“我便送你与他们作伴去。”
苗祁张大了嘴,不是说好的要你审案的么?怎地变成了我的首尾了!?
杨景澄也不需要苗祁的回答,锦衣卫既然是卫所,自然讲究军令如山。上官当着众人委派了苗祁,他不乐意也得乐意,若想仗着资历老不听使唤,他也不介意烧一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顺便把官威立了。
周泽冰一个激灵,这位主儿不好糊弄。忙赶上前道:“世子,你看卑职能做什么?”
杨景澄笑笑:“莫急,这几日忙的紧,你休想躲懒。”
苗祁回过神来,苦着脸道:“大人有命,卑职不敢不从。只是卑职大字不识一箩筐,您说的轻重缓急我写不出来。”
杨景澄一挑眉:“你好赖是个百户,竟不曾读过千字文?”
苗祁挠头:“卑职自幼家穷,不曾上过学。袭了我爹的百户后,方在衙门里认了几个字。您看……”
话音未落,站在杨景澄身后的周泽冰死命的朝他打眼色。他算看出来了,休瞧杨景澄年纪不大,行事却有条理。苗祁想借着不识字推诿,是把杨景澄当傻子么?
果然,只听杨景澄轻笑一声:“一个百户所,总不至于个个不识字。我才来不知情状,周总旗,你推举一个?”
周泽冰暗自叹了口气,赶上前道:“卑职倒是上过几年学,便由卑职给苗百户打个下手吧。”
杨景澄点点头:“甚好。”说毕,掏出了两块银子放到周泽冰手里,道,“天寒地冻的,兄弟们辛苦,这些钱与大家伙儿买碗热汤。”
闻得此话,苗祁心中暗道不好。他的品级比周泽冰高,按说打赏的银子该他来分配,杨景澄越过他直接给了周泽冰,明摆着当着众人敲打他。偏周泽冰是郡公跟前挂了号的人,将来不定有怎样的前程,不好得罪,这口气只得咽了。
周泽冰也是如芒在背,心道:祖宗,你拿钱撒性子没什么,别拿我当刀行不?可他更不敢明了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新调来的二十个力士倒是个个笑开了花。时下百姓人家买卖东西多用铜钱,一年到头未必能见银子长甚样。他们北镇抚司是肥水衙门,便是最底层的力士,一年少说四十两。在百姓里算的上殷实的了。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这四十两养了一家老小,能剩的零花不多。往日上头有赏,摊到众人头上,能叫他们喝点红枣热茶就算不错的,而杨景澄给的那两块银子,少说有四五两。够他们在大冷天里喝足热热的肉汤了。不由在心中暗赞,这位主儿出手好生大方!
其实杨景澄能比他们想的更大方,奈何银子沉甸甸的,他懒的挂在身上。平日里拿着他零花钱的龙葵又在养伤,没跟出来。龟甲身上的几个铜板掏出来简直寒碜,二十几号人马先拿两块银子凑活着了。
杨景澄明白,想要旁人用心替他干活,除了官威之外,便是赏钱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单眼下,只要大家伙知道他手头宽裕,时日长了自然有了人心。这也是富家公子比贫寒士子当官容易的缘故,银钱开道,比杀威棒好使的多。只是,他家中虽富,总动家里的银钱到底叫人看轻,还是得寻个来钱的营生,自食其力方是上策。
处置好要犯,杨景澄悠哉悠哉的往外走。秦永望挖的坑连苗祁等人看的出来,他自然也心如明镜。没见他为着叶欣儿能在家中立威,花了多少心思么?寻常琐事也就罢了,既是要犯,倘或他为上官,恨不得事无巨细的讲清楚,生怕手下误了事。哪有三两句含糊话交代给下属就撂开手的?逗谁耍呢!?是以他压根不打算开审,只看好了人,要杀要剐,随上头折腾。
不过,就如苗祁无法抗命一般,秦永望亲交代下来的活儿,他也是不能不干的。只是审案嘛,也没谁规定非得从刑讯逼供开始。一间间的囚笼从身边掠过,忽然,他似感受到了什么,脚步猛的顿住,朝左侧望去。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进入了视线,杨景澄轻笑,原来是文正清的元配裴氏。
裴氏的双眼登时射出怨毒的光芒,文正清与长子文思敏在刑讯中相继而亡,次子和幼子也是浑身重伤奄奄一息。她每日听着间壁传来的哭喊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一切的一切,皆是眼前之人所致!她早知女儿所托非人,却不曾想这人害死了她女儿,还要害死她全家!
文正清案牵扯甚大,始作俑者的杨景澄并不敢过于关注,以免牵连自身,是以并不太清楚文家现状。不过诏狱这等地界儿,进来了能囫囵出去的屈指可数。眼下裴氏能精神奕奕的瞪他,反倒叫他很是意外。这里没有心慈手软的主官,留着裴氏,大概有别的处置?杨景澄懒的猜,更懒的多理会这狠毒妇人,调头径直走人。
“你不得好死!”凄厉的叫声在身后响起,裴氏尖锐的诅咒,“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你们全家都断子绝孙!!”
此言一出,左近的空气瞬间凝固!跟在杨景澄身边的锦衣卫们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直冲脑门!几个胆小的开始腿软,两脚哆嗦的已然稳不住身形。在场所有人恨不得当即撞墙,把方才听见的话忘个一干二净!在本朝咒宗室段子绝孙,这女人是想拉着大家伙儿不得好死么!?
杨景澄停下脚步,转身道:“你想九族皆亡,就尽管骂。到时行刑前,我必把你的言行一五一十的告知你家亲族,叫他们死个明白!”说毕,喝令狱卒,“还不堵了她的嘴!”
被裴氏一声咒骂吓傻的狱卒赶紧招呼人开了锁,七手八脚的把不住叫骂的裴氏制住。心里暗想,回头便把这婆子弄死,省的牵连他人!
先前在外把杨景澄请回来、之后一直跟在他身边跑前跑后的小旗严伍小心翼翼的道:“千户,这……如何处置?”
杨景澄心头火起,铁青着脸道:“使个人去打听裴氏的父母是何许人,养出这般女儿,想必父母也不是甚良善之辈!”说毕,犹不解恨,再次吩咐,“她两个儿子若活着,拖出来当着她面给我活活打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妇,骂他也罢了,居然当众咒骂他家断子绝孙,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成河的惨案!虽说文家出了个文正清,可谁家没几个败类?九族中的众人何其无辜?现唯有把矛头指向裴氏父母儿子,尽可能的保全人命。只他人轻言微,不知这招有没有效了。
很快,空气里弥漫起了烤肉的焦香与凄厉的惨叫。看守文思讷兄弟的狱卒手脚麻利的动用了烙铁。被堵了嘴的裴氏奋力的挣扎,喉咙里发出不明意义的声响。本就被打的迷迷糊糊的文思讷兄弟,此刻又遭重刑,当真生不如死。然他们落在了刑讯老手的手里,想死又岂是容易的事?他们有的是手段拖上十天半月,能把人折磨的下辈子宁愿投胎做畜牲!
小厮龟甲朝后吐了口唾沫,红着眼道:“世子,我看他们家想谋反!我们告诉公爷去!”
“闭嘴!”杨景澄呵斥,“没你的事,一边呆着去!”
龟甲登时被吓的不敢说话,默默低头立在了墙角。杨景澄又想了想,低声对严伍道:“你去叮嘱这些人,今日的事不许乱说。按住了他们,悄悄报与千户知道便是了。”
严伍忙不迭的应了,身旁几个锦衣卫纷纷暗道,谁活的不耐烦了四处传这些?俗话说缺什么想什么,他们大晋朝的皇帝老子都过继三回了,这样犯大忌讳的话,谁传谁死全家!
真是不出门闯荡,不知人能蠢到什么地步。杨景澄轻轻吐出口浊气,整了整衣裳,继续往前走。龟甲快步跟上,小声道:“世子,里头污糟的很,事办完了,咱们快出去吧。”
杨景澄没好气的看着自家的小厮道:“谁告诉你办完了?”
龟甲奇道:“还有甚?”
“自然是去会会礼部侍郎张大人了!”说毕,杨景澄头也不回的朝关押张继臣的监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