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教训

杨景澄裹着油衣,策马奔驰在秋日的细雨里,夹着水气的寒风,吹不灭他心中的火热。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非天子心腹不可担任。入了这位的眼,便等同于在皇帝跟前挂了号,何愁将来的前程?是以杨景澄恨不得肋生双翼,直飞到地头。

好在下雨天路上的行人不多,大街上也能跑起马来。不多时,他便抵达了华阳郡公府所在的巷子口。路上着急些不打紧,到了别人的家门口还是要讲究些仪态的。故杨景澄特特放缓了速度,等着自己的小厮们跟了上来,才从容的驱马行至华阳郡公府的大门口。

门前站着四个身姿笔挺的门房,一派军士风范,与瑞安公府那坐在条凳上谈天说地的门房全然不同。不消杨景澄自报家门,其中两个便迎上前来,抱拳行礼:“敢问尊客可是瑞安公世子?”

“正是。”杨景澄笑着答应了一声,干净利落的下了马。

其中一人见其身手敏捷、姿态潇洒,不由高看了一眼,态度更为恭敬的道:“小人周泽冰,乃公府的门房。今奉公爷之命与此地恭迎世子。”

此人身形高大、声如洪钟,不消多问便知曾是行伍中人,又自称小人而非奴才,杨景澄猜测他乃行伍出身,亦客气的道:“有劳。不知郡公此刻得闲否?”

“回世子的话,”周泽冰不卑不亢的道,“才圣上传旨,公爷进宫面圣去了。故特使小人在家等世子。”顿了顿,又道,“公爷叫小人转告世子,今日请世子来是为审文正清之事。公爷叫世子不必等他,只管去北镇抚司衙门。若是着急,亲自审案也使得。”

听得此话,杨景澄的几个小厮皆目瞪口呆。寻常衙门也就罢了,令人谈之色变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是随便能去的么?若非站在华阳郡公府的大门口,他们只怕要疑心这周泽冰故意坑害他们家世子了。

杨景澄微微皱了皱眉,华阳郡公特特使人唤他来,却是给了个闭门羹,有何目的?

周泽冰又拱了拱手,主动道:“世子不常在外走动,恐衙门的人不认得您,冒犯了倒不好。若您不嫌弃,小人愿替世子领路。”

杨景澄略作沉吟,华阳郡公犯不着消遣他,更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害他,此举必有深意。于是点了点头,爽快的道:“前头带路。”

“是。”

说着,另有人牵了匹马来,周泽冰翻身上马,先指了个方向,便错身跟在杨景澄身后,朝皇城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同杨景澄介绍:“我们锦衣卫的衙门在皇城底下,挨着五军都督府,与六部隔街相望……”

一板一眼的解说听的杨景澄想笑,他虽在乡间长大,但在京城已住了十来年,且每年皆要入宫朝贺,怎会不知锦衣卫衙门在何处?不过他不知华阳郡公的企图,便也不打断周泽冰的话,安安静静的听着。

周泽冰一面说着话,一面暗自观察着杨景澄的神色。他方才的话是有些看不起人的,杨景澄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家,再怎么不通外务,也不至于叫个门房来教他锦衣卫衙门怎么走。

然则杨景澄却是巍然不动,十分沉得住气。想起郡公的吩咐,他清了清嗓子,接着道:“锦衣卫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南镇抚司为圣上的仪仗队,里头数不清的勋贵衙内,是京里谋出身的好去处。世子生的相貌堂堂,去南镇抚司倒正相宜。”

放屁!杨景澄的小厮龙葵在心里怒骂,你家南镇抚司才只是仪仗!南镇抚司最要紧的分明是法纪军纪!这匹夫在骂他们世子绣花枕头!不单龙葵,其余几个小厮也听出了不对,一个个气的火冒三丈,立刻就想跳下马与周泽冰干上一架。杨景澄却是笑出声来,先抬手阻了小厮们的异动,才不疾不徐的道:“继续。”

小厮们只好讪讪的停止了行动,心里埋怨世子今日怎地这般怕事。这老贼冒犯在先,便是打他一顿,华阳郡公又待如何?

周泽冰听到杨景澄的话,暗自点了点头,倒是有几分城府,比平日见的公子哥儿要强些。他心里作着评价,嘴上却不停,接着讲道:“盖因南镇抚司是个和气的地方,名声便不大显。民间说起的抄家灭族锦衣卫,指的便是专管巡查缉捕的北镇抚司。文正清正关在里头也算他造化,我们北镇抚司的诏狱寻常可不理会七品小官。”

杨景澄一面听着周泽冰叙说锦衣卫的职能,一面在心里揣度着华阳郡公的心思。周泽冰说话夹枪带棒,显然是受人指使的,否则他吃饱了撑的得罪自己,他又不是章首辅家的门房。那么,华阳郡公是想考验他的气度,还是别的什么?但无论什么目的,他必不能轻易被激怒。世子有世子的款儿,可明摆着有坑他还睁眼跳下去,那才叫缺心眼。

华阳郡公府与瑞安公府皆离皇城不远,说话间一行人便到了地头。杨景澄跳下马来,抬头望向几步路外的北镇抚司衙门。不待他看个仔细,周泽冰已躬身道:“世子,请。”

杨景澄点点头,默不作声的跟着周泽冰往里走。不知拐了几道弯,忽见一石门,里面黑洞洞的。周泽冰脚步不停,径直往前。没几步,一股混着血腥的腐臭味便迎面扑来,引人作呕。龙葵几个小厮忍不住拿袖子捂了口鼻。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道路也越曲折。顶上开的狭窄的天窗只能照进些许的微光,走道全靠墙壁两侧的火把照明。沾着松脂的火把烟熏火燎,养尊处优的杨景澄有些绷不住了,他心里不慌,可他的眼睛已叫熏得始发红,若非强行忍耐,只怕要掉下泪来。

走在一旁的周泽冰笑道:“世子不惯吧。”

杨景澄笑了笑没说话,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就得咳嗽,怎么着也不能在见到正主之前掉了面子。然而这鬼地方越走越叫人难受,杨景澄尽量平稳绵长的呼吸,冷静着自己的情绪。偏生此时有哀嚎声传来,那凄厉的叫声好似钢针刮在铁皮上,令人头皮发麻。血腥味越发浓郁,且夹杂让人作呕的屎尿味,同时混合着烧焦的肉味与不知哪来的酸臭,那滋味简直一言难尽。

众人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小厮里年纪最小的龟甲呕的吐了出来,为本就酸爽的空气更添了几分风味,引得杨景澄差点跟着吐了。幸而他幼时生活在乡间,每年施肥时家门口皆是屎尿屁乱飞,总算有些抵抗力,勉强忍住了。

不知走了多久,周泽冰终于停了下来。几个人的眼前骤然开阔,头顶几个装着铁栅栏的窗子透进了些许天光,恰照在了个十字型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绑了个人,那人披头散发、衣裳残破,裸露在外的躯干和四肢鞭痕交错、皮开肉绽,已全然看不出个人模样了。

从未曾见过这般场景的杨景澄登时寒毛耸立,连连深呼吸几口,强行稳住情绪,脸色却是难以抑制的苍白了几分。周泽冰随手递了跟鞭子过来,道:“这便是文正清,世子有甚话想问的么?”

杨景澄余光瞥见那鞭子的手柄上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莹润”光泽,十分的不想接,何况他也确实没什么要问的。于是摇了摇头:“审案不该归我管。”

周泽冰笑的露出口白牙:“不妨,这里是我们郡公的地盘,世子想耍耍谁也管不着。”

杨景澄的脸黑了,他没有这样的爱好谢谢。

周泽冰也不勉强,抖了抖手中的鞭子道:“世子既懒得亲自动手,便坐在旁边歇一歇。待小人审出个子丑寅卯,公爷大概也回来了。”话音未落,鞭子已毫不留情的朝前方挥去!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了文正清的胸膛,生着倒刺的皮鞭挂着细碎的血肉带起了条血线。文正清的惨叫随即冲出喉咙,炸的人耳朵生疼。小厮龟甲从不知人可以叫这般大声,吓的拿手捂住了耳朵,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鞭子不停的挥舞,周泽冰压根没有问话,纯粹在行刑。文正清的哀嚎从响亮变的无力,渐渐没了声息。有狱卒走过去查了查,回头对周泽冰道:“还有气,昏过去了。”

周泽冰冷酷的道:“拿烙铁烫醒了便是。”

狱卒二话不说,从火盆里抽出了块火红的烙铁。那炙热的温度,让原本阴冷潮湿的地方平白的热了几分。杨景澄的几个小厮年纪都不大,一个个吓的抖如筛糠,恨不得夺路而逃!

杨景澄亦不好受,他至多看着家里拿毛竹板子打打下人,何曾遇到过这般阵仗。在火红的烙铁按在文正清左胸的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带左臂都麻了!冷汗不受控制的从后背渗出,被不知哪来的小阴风激了一下,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至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华阳郡公的目的。位高权重的锦衣卫指挥使,根本不想理会他这等纨袴膏粱。只不过顾及瑞安公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领他来亲眼看看让人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衙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让他醒醒脑子,乖乖的滚回家当公子哥儿去。

可杨景澄不想回家,一想起今早跟章夫人为了两个丫头纠缠不清,他便生出了无尽的厌烦。然而文武两条路皆不通的他,除了锦衣卫,没有别的捷径可走。要么回家同个姑娘似的在内宅跟章夫人斗心眼;要么,咬牙适应北镇抚司的血腥。几乎不用犹豫,他选了后者。

强忍着血肉横飞带来的不适,杨景澄竭力调节着呼吸,在小厮们牙齿打颤的声响中,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周泽冰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语调平和的道:“我有一事相托。”

周泽冰忙道:“不敢,世子请讲。”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借下鞭子,我报个仇。”

装了半日大爷的周泽冰脸色骤然一变,暗道一声不好!他一个刑讯的老手居然没吓住杨景澄,简直奇耻大辱!这可如何向公爷交代!?想起素来冷峻严厉的华阳郡公,周泽冰也跟着冒出了冷汗。心中忍不住阵阵哀嚎:你个娇生惯养的世子怎地不按理出牌!坑煞我也!

这日子没法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