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楼兰

继妻楼氏,单名为兰。自幼父母双亡,与兄长二人被姨母章夫人家收养。本朝风俗,此等无父无母的孤儿该叫叔伯养育,便是没有叔伯近亲,通常也住在外祖家里。只是楼家兄妹生的好,玉雪团子般的模样,膝下荒凉的章夫人瞧着喜欢,便接到了身边,以期两个小娃娃带来更多的娃娃。

奈何天意弄人,娃娃带来了,却不是章夫人亲生,乃瑞安公当年在外一夜风流生的野种。仗着宗室人丁稀少,当个宝贝蛋子捧了回来,连那种不干净的女人都叫封了侧夫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有了这个缘故,加之楼氏兄妹之母庶出,与章夫人并不同母,章夫人便连外甥们都淡了许多。

可外甥们却是不如她凉薄,依旧日日围着姨母打转。哪怕楼兰嫁与了杨景澄,满心满眼的也只有姨母,倒把夫婿当了外人。弄的杨景澄最后宛如十面埋伏,仅剩文氏留下的叶欣儿能说说心里话,略排解排解忧闷。

环佩叮咚之声越来越近,杨景澄轻轻的吐出了口浊气,郁闷的承认自己论窝里斗的本事着实不如嫡母。譬如眼下,他便不知怎生能不招人眼的把楼兰扔出去,只得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兰妹妹安好。”

楼兰赶忙的福身回礼:“大哥哥安!姨母打发我来瞧瞧大哥哥。”说着对着杨景澄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了微笑,“今日气色好多了,你可不知道,昨日你说昏便昏,把我们唬的了不得呢!”

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女,杨景澄满腹的怨气登时烟消云散。冤有头债有主,他犯不着跟个丫头片子置气。说来楼兰心地可比她姨母好多了,只是脑子不转弯,憨傻憨傻的。只要不给自己做填房,还是勉强能称上句好姑娘的。

楼兰年方十三,虽父母双亡,却是养在了公府里,自幼娇惯,不曾受过半分委屈。故性情单纯,爱说爱笑。此时见表哥杨景澄面色红润,全然忘了表嫂刚咽气,自顾自的叽叽呱呱说起章夫人屋里新近来了个厨子做的好糕点,她带了一盒子给表哥尝尝等话语。

杨景澄心好累,他此生是必不能娶这憨婆娘的,将来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得了去。噎了半晌,硬在脸上揉出了点笑:“妹妹有心了。你从正院里走来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此言一出,立在旁边的叶欣儿疑惑的视线当即瞥了过来,楼兰也惊讶的张大了嘴,她表哥莫不是撞客了不成?今日怎地如此温和有礼了?

看到两个小姑娘的表情,杨景澄便知自己露馅了。他年轻时因生母卑微常被人暗地里耻笑,养出了好一副牛心古怪的脾气。且越长越别扭,惹人厌烦到亲爹都难以忍受的地步。倘或嫡母不曾老蚌生珠,合府里只得他一个宝贝疙瘩便罢了,偏偏嫡母生了个更宝贝的。

在瑞安公看来,他把爵位传给了长子,已是很对得起长子了。尤其是嫡出的小儿子毕竟是次子,朝廷再缺宗室,也不可能再封国公。仗着章家的势,顶天了封个郡公,着实有些委屈,平日里自然更偏爱幼子。于是那时的杨景澄念头更难通达了。

念及此处,杨景澄轻轻吁了口气。还好、还好,幼弟刚满周岁,他暂没来得及天怒人怨,尚有转圜的余地。哪知这厢刚松了口气,叶欣儿哀怨到宛如实质的目光又投了来,弄的杨景澄一头雾水。

叶欣儿很快垂下了头,掩盖住自己所有的表情,心中暗自苦笑。果真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奶奶尸骨未寒,世子却已与旁的姑娘有说有笑了。世子啊世子,你可知奶奶忽然亡故,正是听说了夫人欲将兰姑娘许配与你?

想起死去的文氏,叶欣儿心中生起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这位主子奶奶,懦弱的仿佛乡间没见过世面的苦菜花,全无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镇日里只管“贞静娴雅”,除了晨昏定省,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夫君相处,更是针扎不出个声儿。如此性子,自是不讨丈夫喜欢。待回到娘家,其母裴孺人问起,亦是只知道哭。带累的身旁的丫头没一个落的好下场。

如今文氏亡故,她再不必提心吊胆,生怕她娘家又疑她勾引姑爷气着了主母,把她揪过去毒打;可文氏到底曾救过她一命,年纪轻轻便去了,又难免叫人惋惜。暗自感叹了几句,随即苦笑,她一个奴婢,文氏生也好死也罢,她能左右什么呢?她连自己的命都左右不了,旁人?旁人更管不着了。

杨景澄毕竟是男人,内宅里过于细碎的事难以察觉。好在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练了出来,见叶欣儿神情有异,预备无人时再细细问询。文氏一直病怏怏的,但终是死的有些意外。联想到自己生母的死,这其中或许有他不知道的隐情。眼下且先应付了楼兰再说。

正说着话,外头又进来了个丫头,正是章夫人屋里的杏雨。先对主子们行了礼,就有些无奈的看着楼兰:“大姑娘,夫人等着你回话呢。”

“啊!”楼兰捂住嘴,方想起章夫人的吩咐全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

杏雨自是知道表姑娘的脾性,只得扭头看向杨景澄,陪笑道:“夫人使奴婢来瞧瞧世子可好些了?要不要请太医?”

杨景澄知道章夫人素要装个贤惠模样,再则府里的二公子将将满了周岁,算不得站住了,因此行事极有分寸,日常端的是慈母风范。待到其子杨兴鸣站住了,才亮出獠牙,将碍眼的人斩草除根。故以杨景澄此刻也得帮着演那母慈子孝的把戏,只得温和回道:“劳母亲惦记,我已是好了。你们也劝着些母亲,休叫她太难过。”

杏雨登时掏出帕子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唉,奶奶那样的品格儿,谁不心疼呢?夫人昨日亦哭晕了好几次,今日且有些精神不济,又惦记着世子身上不好,才打发奴婢来问问。”

楼兰讪笑着揪了揪辫子:“都是我的不是,光见着表哥不似昨日那般颜色,只顾着心里高兴,忘记去回姨母了。”

杨景澄笑笑:“无妨,今日我尚未曾向母亲问安,索性同你们一道儿回去。”

说着,一行几人出了院门,往正院里走去。瑞安国公府是标准的宗室国公规制,与皇城一样分做了三路,只是规模小的多。杨景澄为世子,住于东路的前院,往章夫人的正院去得穿过长长的夹道,略有些距离。杨景澄和丫头们是天足,平整的青石板路走的轻巧。可楼兰一双小脚,先前走了来,又在杨景澄屋里站了半日,走到半路上便有些吃力,额上渗出汗来。

杏雨心思细腻,忙不迭的搀住楼兰,扶她在廊下坐好:“姑娘快歇会子。”

楼兰如释重负,赶紧坐在石凳上,在裙子的掩盖下抬起了双脚。若不是杨景澄在场,她就要叫丫头给她揉一揉了。杨景澄糟心的看着楼兰裙底晃动,不由想起文氏的那双脚。平时缠着裹脚布穿着红绣鞋,除了形状丑了点之外还算能看。

好死不死的,有日文氏正洗脚,他直闯进屋内,看到了裹脚布下那挤成一团的肉疙瘩,险些没直接吐了!文氏更是吓的不轻,如今想来,她那次便重重的病了一场,或是因此种下了病根也未可知。

杏雨的余光瞥见杨景澄盯着楼兰的裙子,不由的抿嘴一笑。瑞安公把杨景澄接回府时,他已经十一岁了,自然与章夫人有隔阂。先前寻亲的时候,楼兰年纪不般配,故定了文御史的长女。而今文氏病去,杨景澄续弦,楼兰恰好将将及笄,正合适亲上做亲。

不然章夫人何故使个闺中小姐去瞧表哥?眼下脾气古怪的世子爷只管盯着人家姑娘的裙角,怕是有戏。想到此处,杏雨的面上笑意加深。文氏裹的好一双三寸金莲,楼兰的也不差,世子定是动心了。

若是杨景澄知道杏雨心中所想,只怕头皮都要炸了。作为一个男人,喜欢漂亮姑娘、喜欢纤纤玉手玉足的自是人之常情。可他实在无法理解裹成猪蹄子是什么样的审美。

哪怕是粗使婆子的大脚丫子也比猪蹄子好看呐!可想想自己身为世子,不论元配填房,只能娶裹了猪蹄子的名门闺秀,不觉心中发苦。莫不是他也得做个宠妾灭妻的混账人?

过了注香的功夫,楼兰总算歇了过来。扶着丫头落了地,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早有机灵的丫头去正院里报了信,章夫人的门口站了一溜小丫头,满面笑容的迎接着世子爷。杨景澄刚踏上台阶,身旁的楼兰却踩着了裙角,一个踉跄就往下栽去!

杨景澄眼疾手快的拽住了楼兰的袖子,险险稳住了她的身形。楼兰慌乱中,不小心左脚踩到了右脚,登时痛的眼泪直飚,更加站不稳,径直撞到了杨景澄的怀里。

杨景澄蓦地头皮一紧,后背肌肉不自觉的僵硬了几许。不好!有人在盯着我!赶紧扶好楼兰,装作不经意的转身,余光快速的扫过四周,就见前方不远处正立着个身材挺拔、面如冠玉的青年,他眸色深沉、嘴唇紧抿,带着明显的不满与怒意,正是楼兰的同母兄长,楼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