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后,姜意眠常去雾岛。
一回恰好目睹人猴大战。
起因是‘自然联盟’小组成员意外在岛屿北面的天然灌木林附近邂逅一只?猴。
小猴仅有巴掌大,面部扁平赤红,毛发呈现金子般灿烂的色彩,正抱着一颗表皮深褐色的不明果实满地?打滚,看起来像极了贪玩落单的幼崽。
他们观察心切,误入群猴的领地?。
小猴在人类踩上潮湿泥土的瞬间丢下果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窜上树。
旋即,十数只?体型足以与?半个?成年男人相媲美的金猴从?茂密的枝干间现身。
它们双腿站立,酷似长存林间的鬼魅或发育突变的类人怪,表情多变又乖戾,拽着绿藤在人类的头顶、身测猖狂地?荡来荡去。
“糟了,背包!”
“嘶——,我的头发!我的衣服!放手?!”
“小心它们想抓眼睛!”
外来者被?伏击得措手?不及,脱口而出一声声尖叫吼声。
猴子们桀桀地?笑,狭小的瞳孔闪烁着邪恶的光。
掀开做工粗糙的布包盖,将各种简略的观察仪器、医疗用品当做泥巴般到处乱甩;将珍稀残籍一撕两半,碎纸漫天飞舞。它们欢呼雀跃,仿佛举行一场狂欢盛典,用着动?物的外形使劲鼓掌舞蹈。一边吱吱哦哦乱叫,一边张牙舞爪地?不断发动?袭击。
树叶簌簌抖落,人类几乎沦为砧板鱼肉,只?能抱头伏地?,毫无反击之力。
混乱之中,不知谁捡起掉落的火柴。
火苗蹭一下胀开。
不规则的形状,炙热的温度,被?誉为文明之源的火犹如遥远历史?里的神祗降临,吓得野猴们警惕退散。
可人们并没有就此占据上风。
他们举起燃烧的火把,脸上随之而来的惊恐不安……就像一个?孩子被?赋予锋利的屠刀,战战兢兢,因为过分?畏惧自己的力量反而被?落于下风。
强壮的猴王率先抢走火把,其他猴子接连模仿。
人类的处境急转直下,这一幕惹得旁观者娜娜好不痛快,大喊一声:“笨蛋!傻瓜!好歹也算我们人鱼的分?支,它们为什么这么胆小?连几只?可笑的猴子都?对付不了,真没本事!无聊!!”说罢便气哼哼地?掉头走了。
人类胆小么?
愚蠢么?
曾经的智人发明无数工具,天上地?下无往不利。
他们温情又残忍,智慧且狡诈,自诞生之初便伴随着其他种族的灭亡,最终被?突如其来的格陵兰病毒击溃,尽数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如今的‘新人类’极其友善、质朴,以至身处险境,即使手?上拥有利器,还是受到某种道德信仰上的束缚,变得畏手?畏脚、不知所措。
二?者相比到底谁更胆小,谁更蠢笨?
姜意眠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判。
她全?程观望着一切的发生,能且仅能从?中肯定一件事:季子白?绝对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异类。
假如是他,一定会当着猴群的面先活活烧死幼猴,以激怒对方为乐。
再之后。
假如它们杀不死他,他会把整片灌木林烧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
又一次前往雾岛的路上,尚未越过界线,影影绰绰的白?雾里划出一条相当原始的木舟,深棕发色的青年坐在上头。
一个?对应的名字划过脑海:顾明。
那个?脸皮薄、做派斯文,与?无辜枉死的paul交好的岛屿观察员。
姜意眠认出他的同时?,他也发现了她,不禁眸光一亮:“人鱼小姐。”
近期两条人鱼常常结伴出现在海岸附近,久而久之,人们达成共识:红尾人鱼天性活泼,好奇心重,很容易受到吸引,但攻击力也不容小觑,至今已经给不下五个?妄想接近她的人类送去深可见骨的抓痕。
蓝尾人鱼相对内敛,温良无害,美中不足是戒备心较强,始终不肯靠人类太近。
经过一系列的测验与?试探,他们确定人鱼独特的身体构造与?语言习惯无法与?人类兼容,几乎不可能学会人类的语言。
因此绝大多数成员都?放弃了话语,只?剩下顾明不厌其烦,不论何时?遇到人鱼都?坚持使用人类世界最规整的说话方式,尝试进行平等礼貌的交流。
“上午好,人鱼小姐,今天只?有你,你的同伴没有来吗?”
话音落下不久,顾明发觉到人鱼在向他靠近,不由得紧张得舔了舔唇,慢慢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只?草编的蝴蝶。
“送给你。”
时?刻注意着人鱼的动?向,他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唯恐被?误解为攻击。便轻轻地?将蝴蝶放置在木舟边缘,而后慢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友善。
“这不是食物,也不会伤害你,它就是……一个?礼物。你喜欢的话可以收下……”
年轻的面庞上浮起浅浅的红色,顾明对待人鱼的态度,他的一言一行总是灌注着一种热烈的喜爱。
不是人类男性对美丽的人鱼,也不是科学家对值得研究的动?物的喜爱那么简单。
他大概发自内心地?喜欢所有动?物,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还以为自己的举止太过突兀,连忙又把草蝴蝶放在水上,往她所在的地?方推了推。
“礼物。”顾明再次重申,态度诚恳。
人鱼转动?滚圆的蓝眼睛,忽然往水下一扎,很快又哗啦一声钻出来。
点缀着纯白?小花的蝴蝶仿佛被?树莓般瑰丽的长发吸引,栩栩如生地?伫停在小人鱼的脑袋上。
她眨了眨眼睫,睫毛末梢滴滴答答落下许多晶莹的水珠,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动?物,天真得可爱。
顾明笑了:“你喜欢吗?”
姜意眠:“啊……噗。”
“喜欢就好。”
再度执起船桨,顾明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沿着水流漂出去有一段距离,有些担心:“你要跟着我走?我要去那边,对你来说会不会有危险?”
他指着千米之外的一片群岛,正好处于人鱼领地?之内。
姜意眠假装听不懂的样?子,甩动?尾巴,推得木舟浮浮沉沉,摇摆不停。
“好了,好了,请不要这样?,人鱼小姐,我可不会游泳。”
顾明脸色发白?,苦笑道:“我要去的是那边,跟现在完全?是反方向啊。”
不清楚是否意外,人鱼歪着脑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转而兴致勃勃地?用双手?推着木舟朝正确的方向漂去。
顾明惊喜之余不忘测验,可惜,事实证明人鱼多半没有真正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仅仅在玩方向游戏而已。
当他指明方向时?,她会照他的提醒前进,偶尔才顽皮地?调转方向。而一旦他不给指示,她便像不讲道理的小孩,恣意摆弄玩具,根本不顾木舟去往何方,他会不会失衡掉入水中。
没办法,他只?好一直指着前方,一刻不敢松懈。
盛夏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将边线勾勒成闪闪发光的浅金色。放眼望去,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四面八方都?是海,全?是海,泛着粼粼的光斑。
海洋太广阔了。
也太古老?,太神秘,太深沉了。
对比之下,小小的木舟是如此渺小,人类如此渺小,什么梦想、自我、喜乐通通无限变小,顾明突然感到没顶的孤独与?轻盈。
就是那种人在自然前都?会有的情绪,像一片乌云悬在上方,他被?那样?的氛围统治了。
“我要去那边寻找同伴。”
“你知道吗,人鱼小姐,我们人类的语言很精细,族人是族人,家人是家人,朋友是朋友,伙伴是伙伴,同伴……就是特指志同道合的伙伴。”
倾诉欲涌上喉咙,他没头没尾地?说起他所知道的一切。
“其实我不应该这样?靠近你,你也不该再接近人类。因为现在的人类并不都?是‘友好的新人类’。”
“大约在我父亲或是爷爷那一辈,我们称为返旧派的一些人开始冒头。他们不满长期滞停于最低水平的生活现状,认为大脑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好比鱼会游泳,猴子上树,既然人类的独有优势是我们的大脑,使用工具合情合理,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公平或平等。”
“他们甚至主张旧人类的灭亡,新人类的没落,一切祸因归根究底是人类没能充分?利用大脑,我们不该错上加错。”
——自然联盟,返旧派。
暗暗提取关?键字眼,迎来一声惆怅的感叹。
“返旧派采用的手?段格外激烈。”
教?化,禁闭,动?辄断水断食,思?想控制,更甚者秘密处理掉太过冥顽不灵的‘障碍’。
照顾明所说,返旧派正在大肆屠杀动?物,破坏植物,四处追查自然派的下落。
散落四方的自然联盟成员历经重重磨难、近百年,才陆续从?分?裂的大陆岛屿迁往雾岛,形成联盟最后一个?据点。
像他这般冒着生命危险定期外出的目的,则是为了巡逻周围,尽量避免错失盟友。万一发现返旧派的踪迹,还能提前防备,一举两得。
“我们打造了一艘船,也许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去往一个?更偏僻、更隐蔽的岛屿,继续延续我们的观念。我相信我们才是正确的!”
保护自然,友善、平等、谦虚与?无知。
顾明一字一字说出这条有力的信条之时?,整个?人焕发出奇异的神采,好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
同一时?刻,木舟抵达邻岛。
“希望我能平安回来,要是能找到同伴就更好不过了。”
这么说着,他背上行囊,无比坚定,无畏地?踏上旅途。
*
遗憾的是顾明的愿望只?实现一半。
在陡峭的悬崖边滑了一跤,他反射性抱住树藤,侥幸逃过摔死的命运,却没有找到同伴。
从?清晨到黄昏,白?白?折腾大半天。衣服刮破了,包也丢了,难免有些丧气。
不过背着满身疲惫返回岸边,看到仍然留在原地?的人鱼那一刻,顾明仍然选择藏起所有不虞,释放出如太阳般明朗的笑容。
_——毕竟,何必把负面情绪传染给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动?物呢?
回去的路上,他收拾好心情,活像刚刚上岗、对职业满怀热忱的幼儿园老?师,指着天空、云朵、大海、鱼,想尽办法向唯一的学生传输知识。
然而人鱼学生始终对他爱答不理,似乎对此完全?提不起兴趣。
“那是……季教?授?”
木舟不紧不慢的漂过浓雾,离岸还有几十米的距离,顾明一眼眺望见靠坐在礁石上的人。
头颅低垂。
一动?不动?。
说实话,越看越像一具死尸。
“最近教?授大病了一场,这两天才稍微好转,没想到又到这儿来了。”
眉头紧紧皱着,顾明倒是低头看着人鱼,自言自语了一句:“也许教?授也是来找你的?他好像非常喜欢你,你们认识吗?”
——认识吧。
不仅认识,还几次三番差点杀了对方。
从?这个?角度来说,被?季子白?喜欢实在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
视线淡淡扫过那抹身影,姜意眠满不在意,用力将木舟往前一推。
顾明成功抵达岸边,稳住身体后回头一看,人鱼已然不见踪影。
“季教?授。”他快步往左侧的礁石堆走去,操碎了心:“季教?授,您的身体好些了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吹海风吧,需要我扶您回去吗?”
可无论怎么劝,对方不给反应,只?有那条垂下来的手?,半冷不热地?摆了摆,表示厌倦他的声音,让他快走。
“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早些回来吧。”
顾明无可奈何地?离去。
季子白?好似没有力气支撑,歪斜的身体缓慢地?往下滑,侧脸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礁石。
微热的夜风吹得外衣胀起,仿佛怀里抱了一个?大大的气球,由此反衬出他身上一些骨头——长长的两根锁骨,后背一截脊骨,灰色裤脚下的瘦削的腿——形状实在太过分?明,堪比寂静沙漠里几块畸怪的石头,又鲜明又妖异,叫人无端地?厌恶,有种面对污秽不详物的错觉。
脸还是好看的。
谁让他是命运的宠儿,被?月光轻柔爱抚着,就算一半脸笼在影里,阴郁得像魔鬼;
但另一半脸总是亮的,干净的,眉目清隽疏淡,从?额头到下颌的那条线漂亮得无可挑剔。
他就那样?躺着。
手?里捏着一叠薄文件,表情冷淡,散漫的目光停在不知名的地?方。
姜意眠没有自以为是到,理所当然地?认为季子白?是为她才颓靡至此的地?步。
可当她破开水面,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季子白?的视野之内时?。她亲眼看到他那具傀儡般的身体,仿佛倏忽被?塞进新鲜的灵魂。
灰暗的眼睛一点点弯起来。
乏力四散的肢体重新组成整体。
他一点点地?死而复苏,跪坐在礁石上,又一次显现令人意外的孩子气的一面,雀跃又固执地?说:“你来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前天不来,昨天不来,我一直在这,你迟早会回来我这里。”
苍白?如雪的唇畔抿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
姜意眠当即后退。
季子白?:“别担心,这次都?是正常的食物,一定会让你高兴的。”
有上次的恶劣体验在,姜意眠合理对他的‘正常’概念产生质疑。
不过这回没有血腥味。季子白?翻翻找找,居然取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瓜果,由远及近地?丢进水里。
她象征性接了几个?,确保‘懵懂又胆怯’的人设屹立不倒,而后在三米外停下,说什么都?不肯接近。
“再过来一点。”
季子白?的语调近乎诱哄。
他脱去外套,翻出口袋,又将箱子扔下来,以此证明自己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几天不见,过去恣意妄为、残忍滥杀的杀人犯终于认识到一条人鱼想要彻底消失在大海中,有多轻松,又有多残酷。
他也被?迫学会了服软。
很淡的光落下来,把他周边的事物一览无余,的确没有其他可能存在的武器。
只?有一份文件、一枚红彤彤的苹果而已。
“你想要这个??”
敏锐地?觉察到人鱼的兴趣所在,季子白?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没有犹豫:“过来点,靠近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眯缝着眼,头发比平时?更乱,零零散散地?悬垂在眼睛上方。
虚假的温柔为他添上一层动?人的光辉,可他依旧是那个?危险、狠辣不可控的季子白?。
短时?间的冷落有可能磨炼他的耐心,也有可能进一步激发他渴望掌控一切的野心。
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带一份文件过来。
除非那份文件记载着重要的内容。
姜意眠隐隐猜到季子白?想以此试探她的任务,或者试探她是否识字、接近人类的意图。更甚者,搞不好他打算以文件为诱饵,直接捕获人鱼?
但她还是徐徐朝他游去。
水面漾起微妙的涟漪,她逐渐走进他的势力范围。
他跪在岌岌可危的石头边缘,一掌压着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向她伸出另一只?手?——
第一次,姜意眠没来及看清任何字眼。
因为对方猛地?压下身,企图趁机摸她的脸。
身体比意识更飞快地?逃走,她好像受到惊吓的小鸟,还以茫然畏惧的神色。
季子白?笑。他的视线沉没在寂静的夜色里,潮湿的眼神愈发‘温柔’,散发着蝰蛇般的致命气息,朝她轻轻招着手?。
“过来一点。”
“再过来一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才不会那么简单杀掉你。
只?是看看而已。
只?想亲手?摸一摸而已。
他想触碰她,想了太久,以至于执念没能实现的每一秒,肌肤都?像感到被?火烧灼般的疼痛。
心脏疼,眼睛疼,头也疼。
见不到她的时?候,胃部接连不断的抽痛让他无法进食,难以入睡,整夜整夜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有时?候,季子白?恍惚觉得,这具身体并非真正的他,仅仅是一个?暂时?寄居的躯壳而已。
它其实承受不住他浓烈的情感。
就像一块草坪受不住喷涌的火山岩浆。
好在现在一切都?要解决了。
他的渴望快要实现了。
按捺着体内疯狂滋长的欲念,季子白?眯着眼睛细细端详他心爱的宝物,看着她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忍不住用指尖眷恋地?摩挲她的脸庞。
而姜意眠抬起头,最先看到文件上方的一行清秀的字,标题。
【超自然计划指导文件·柒】
作者有话要说:天凉了,明天就掏了季子白的心,让他给可怜的陆尧做垫底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