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深入。
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姜意眠做了一个实验。
删除被「遗弃的纸条」、「转卖工厂」、「赌博」,这?一次,戚余臣的人生似乎有了全新的转变。
2020年12月29日,B市江舟豪华别墅区,晚五点。
戚家的饭桌摆满精致又讲究的菜肴,碗盘花色雅致。正上方,水波纹造型的玻璃吊灯莹莹发亮,质感细腻,光线柔和,颇有些复古的韵味。
戚爸坐主位,戚妈妈坐左侧。
右侧坐一对张姓父女,乃他们的今晚宴请的宾客。
两个男人谈笑风生,女人时不时关怀几句,年轻女孩怯怯低着头,声音细而?绵软。一伙人之所以迟迟不动碗筷,是在等这?场晚饭至关重要的另一位主角。
“来了来了。”盯着窗外的帮佣阿姨喜道:“回来了。”
随后一阵巨响轰鸣,一辆通体漆黑的xxxx摩托车疾速驶入长道,直至大门前五米处猛地一个急转刹车,动作果决利落,连人带车一度低得仿佛要撞上地面。
看?得人惊心动魄。
好在有惊无险,车身最终稳稳停下。
驾驶者双腿修长,摘下头盔,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微微扬起的脖颈如天鹅般光洁,优美。有着一折便断的盈盈脆弱感,正是戚余臣本人。
帮用阿姨连忙开门,小声道:“你爸等好久了。”
面对客人及家人齐齐投来的目光,戚余臣稍一颔首:“对不起,爸,路上有点堵车,我回来晚了。”
“骑摩托还能堵?”戚爸板着脸,在外人面前,向?来保持严复苛责的态度:“说了多少次,家里又不是没有车可以开。别总是玩那不入流的玩意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看?就不务正业!还有你那头发,看?了就烦!”
戚余臣垂下眼眸,默然听训。
他心里清楚,相比他真正喜欢的画画,他的爸爸口上训斥摩托、打游戏之类的行为,其实内心非常满意。
原因也简单,无非认定画画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事?情应该女孩子做;
而?骑摩托再危险、打游戏再幼稚,好歹代表一个男人该有的血气方刚,足以证明他戚家的儿子,就算长相随妈些,依然是一个有模有样靠得住的真男人。而?非那种男不男女不女、上不得台面的混账东西。
假意教训完儿子,戚爸施施然介绍:“老张,见笑了,这?就是我儿子,戚余臣,在清北大学念金融,今年刚保研,平时也有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要我说,我这?儿子要头脑有头脑,做什么都能成,就是搞不懂他怎么回事?,脾气倔得厉害。让他把头发一刀剪了,安生点儿开四个轮的车,说多少次都没有用。”
“孩子嘛。”
清北可是全国排名第一的学校,金融系热门。
张父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上笑得和气,“这?年头的小年轻都很有个性,不喜欢听大人说教,我觉着挺好。说明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总比那些一点想法都没有、闭着眼睛过日子的小孩强,你说是不是?”
“我也是这么说的。”戚妈妈温婉地接下一句。
招呼儿子坐到身侧,看?着对面女孩轻声道:“宸宸,这?是张叔叔的女儿,在你隔壁学校读书。你年纪大些,以后有机会应该带她到处玩一玩,好好照顾她。”
“婷婷你也是,不用客气,以后就把我们家戚余臣当做自家人吧。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他只是不太爱说话,但性格还是很好的,绝对不会?欺负你。”
初次见面的两个人,生拉硬扯地攀关系。
这?情形,说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应景。
女孩头埋得更低,结结巴巴地答应:“好、好的。”
戚余臣反应淡淡,并没有看?向?女孩。
戚父见状皱了皱眉,有意将话题引到女孩身上,“一转眼婷婷就长这么大了,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啊?”
“没有的事?儿!”
女孩没来得及张口,她爸代为回答:“年纪还小,读书最重要,我不准她跟外面不三不四的小男孩来往的。”
——除非知根知底的男孩才行。
戚父敏锐捕捉到潜台词,继续说笑道:“你都一把年纪了,管这么多也不怕惹孩子烦?婷婷,你实话告诉叔叔,想不想找男朋友啊?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叔叔认识的青年才俊多,给你掌眼。或者你看?——,像我们家戚余臣这样的,怎么样,看?得上吗?”
来之前就清楚,今晚是双方大人约好的相亲饭局。张婷婷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原本挺抗拒,也挺难为情。不过意外见到她的相亲对象——
视线悄悄越过饭桌,落到对面男人的脸上。
戚余臣,名字怪好听的。
人很高,皮肤白得发光;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漆黑柔顺,并不显得邋遢娘气,反而?突出他的美。
真的,没有别的词更适合了,他就是长得好美。
稠密的睫毛根根分明,眉眼纤细靡丽;骨相优渥到毫无瑕疵的地步,唇瓣颜色正好,面庞线条活像艺术家画作般的漂亮,让人不知不觉,看?着,便挪不开眼。
而?且他聪明,还会?骑摩托车。
虽然说话声音嘶哑,乍一听吓她一跳。
就像价值连城的花瓶身上,一道细不可见的裂痕。可作为文学爱好者,张婷婷认为,有时候一个花瓶就该有一道伤疤,才美得更有故事?性。不是吗?
如果要跟这?个人深入相处。
约会,牵手拥抱,亲吻,甚至结婚生子……似乎不难接受?
年轻女孩脸色微红,过来人一眼看穿。
戚妈妈开始招呼儿子给‘妹妹’夹菜。
戚余臣换公筷,象征性夹两块排骨。
视线仍然没有跟张婷婷发生交汇,只是那双手,细长且白,皮肤之下几条青筋蜿蜒,淡得几乎看不清。
张婷婷的脸不禁更红了,戚爸看着相当满意。
小女孩,心思浅,肯定好拿捏,不会?太来事儿。
同样在评估对方,一顿饭下来,确定戚家家底殷实,家风不错,没有太多暴发户的影子。戚余臣是独生子,迟早要接任家里生意,到时候婷婷就成老板娘。
再说张家三个女儿,前两个都嫁进?好运嫁进?这?个别墅区,就差年纪最小的婷婷。如果嫁过来戚家,姐妹三人当邻居,齐心协力好好过日子,家里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不怕没有姐姐扶持。以后怎么都不至于落魄。
一合计,张父对这?门亲事?也满意万分。
不过光大人中意还不行,毕竟孩子才是当事?人。
饭后,送走客人,戚爸双手背在身后,没进门便问:“我和你妈觉得这?女孩不错,你怎么想?”
戚余臣想了想,“她知道我的病吗?”
“说这个干什么?!”
戚余臣历经多年求医,打出生带来的心脏病始终没能根治。
什么发作几率很小,可以适当运动、只要没有突发重况,很有可能一辈子就像普通人那样过去了。——别理医生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预估情况多么乐观。总之病还在,隐患就在。考虑到这一层,戚爸才煞费苦心地想让儿子尽快成家,无论如何,留个孩子延续血脉。
当然,以防万一,心脏病这?事?戚爸从未对外说过。
对张家更是只字未提。
心里算盘被儿子当面拆穿,当爸的面子上过不去,脸色顿时变铁青,冷冷道:“要是你没有意见,明天就约人家出去看?电影,我希望三个月之内筹划订婚。”
说完转身要走,冷不丁背后一声,“我有喜欢的人。”
惊得他反射性问:“男的女的?”
回头看,儿子那张万年不起波澜的脸,倏忽温柔得不可思议。
看?样子是真喜欢,戚爸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也行,明后天有空带回来让我给你妈看?看?,性子过得去就行。”
戚余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妈妈摇头制止。
“今晚不是还要招待生意上的客人吗,宸宸?”
戚妈妈上前一步,青葱十指为他理了理衣领,笑着嘱咐,“早点回来,妈给你炖雪梨百合汤。”
正事要紧。
今天戚余臣头一回单独上酒桌、谈生意,戚爸粗略交代完一些事?项,便与妻子携手,有说有笑地走回别墅。
戚妈妈几度回头,对儿子抿唇微笑。
戚余臣静静的没有笑。
大门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关闭,八月,秋天来了。
花朵渐渐枯萎,发黄的叶片被风卷落。
他刚才想说什么呢?
他想,他可能什么都说不了。
因为没有人真正想听。
而?且连他自己,都只是莫名执着于一个梦,相信自己深深依恋着某个小小的、温软又遥远的存在,却找不到她是谁。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一个普通女孩。
算了。
松怔地站了一会?儿,戚余臣戴上头盔,赶往下个地点。
*
道上有句玩笑话,一百桩谈成生意,八十桩离不开酒。由此可见,生意场上酒桌文?化的广泛程度。
今天毫不例外。
对面三五个北方来的客户,体格健壮,嗓门洪亮有力。任凭酒水如水般一杯杯下肚,他们的脸色一点儿没变,在戚余臣明确声明不能饮酒、已经出示医嘱单之后,依旧不肯罢休的端起酒杯,千方百计的劝酒。
“来一点,没事的!”
“当年我上医院,医生也说我的肠胃快烂了,不让我沾酒。你看?我听不听?照样喝,往死里喝,连我媳妇怀孩子那会儿,我都天天喝到半夜三更,这?不好好活着嘛!”
“就是,别听医生放屁!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这?一点面子都不给,咱们以后怎么做生意怎么合作,是不?”
……
酒桌上来去总是这些话。
为什么人们热衷劝酒?
为什么喜欢强迫别人做事??
戚余臣想不通,也克制着自己不要多想。
有人曾经提点他,想要普普通通像大多数人那样活下去的话,必须禁止过度思考,禁止问为什么。
他有好好照做。
举起酒杯,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半真半假地说一些胡话。无论别人说什么只管跟着笑,只管看?他们感叹抱怨世道不易,男人不易,家里婆娘真他妈好命,压根儿不用考虑钱的问题,天天在家好吃好喝,做点家务混混日子就成。哪像他们,在外面到处看?脸色。
戚余臣笑。
笑得艳丽又糜烂,一张脸映在玻璃杯上,扩充扭曲,连自己一时都迷茫,这?个空洞的躯壳是什么?如果注定是怪物,难道伪装成人类会?比怪物本身更幸福?
谁的幸福?
谁在幸福?
他走在迷雾里,举目四望没有一条生路。
“不过瘾啊!”
酒局结束,酒精上头的客户们无比亢奋,精力旺盛,笑嘻嘻问戚余臣要不要去唱歌,再来一轮好尽情。
戚余臣很给面子,答应了。
打电话,订包厢。
酒水一箱一箱往里送,一瓶一瓶往肚子里灌。
再名贵的KTV不过那一套,灯光迷离,鬼哭狼嚎,沙发软得似水,让人一陷下去就快活得不知所以。
“小戚啊。”客户们又想索求新的面子,嘿嘿笑着问:“这?店看?着不错,不知道有没有那种服务啊?”
酒精会撕碎怪物的面具。
戚余臣安安静静坐在角落,抬起的脸,一半拢着柔光,一半沉浸在黑暗之中。反应十分迟钝:“什么?”
“害,就那个啊!”
“就那个,陪唱,小女孩,你懂的!”
“别装啦小戚,男人肯定都懂!刚才进?包厢的路上我都看到了,好几十个小姑娘,那脸蛋那身材,可正了!咱们去叫几个来玩玩,没事儿,保准都不告诉你爸。”
年近五十的男人们挤眉弄眼,比手划脚。
戚余臣迟缓地眨眼,思绪仿佛冻坏的豆腐。
“各位老板不好意思,我们家小戚总可能喝多了。他刚学着上手生意,平时从来不碰酒杯的。这?不见了几位大老板太高兴了,没想到,一个不小心就超了酒量。老板不要见怪啊,不如我去喊女孩子们过来,你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见自家小老板犯迷糊,懂事?的助理上场解围。
男人们笑着调侃几句,心思全放在女人身上。
很快,一排排‘小姐’人鱼贯而入,客户们自己挑了喜欢的,居然不忘戚余臣,特意给他喊个年轻娇俏的作陪。
包厢里被浓郁的香水味充满,处处打情骂俏,
女人的手像柔软的蛇一样爬上大腿。
戚余臣骤然清醒过来,又好似彻底沉醉下去。
他掀起眼,所见之景无不在剧烈的摇晃、边角无限拉伸,同漩涡般扭转混乱,圆形的灯,紫色暧昧的光,男人们狰狞的笑脸、作乱的手;女人空洞的眼睛,千疮百孔的身体。一切都糊成一团,丑陋散发着恶臭。
“离我远点。”
“抱歉,不要碰我。”
“不要跟着我,请让我自己呆着,让我一个人……”
突然冲出包厢,跑到街边后巷。
他张大嘴巴想要呕吐,然而那些肮脏,那些虚伪,仿佛迅速又彻底地融进?身体里,流淌在血液里。他摆脱不掉它们该怎么办呢?这?样糟糕的他,连自己都厌恶。
她会不会?讨厌他?
可她又是谁,她在哪里,长成什么样。
他究竟在找什么?
他在想什么,要什么,为什么而?活着?
不要问!潜意识大声地喊:够了够了,不要问了,不要想!
他却忍不住想。
想一些意义,人和人的关系,永远难以达成的理解。
某些划定性别人群的标准;富有、贫穷、压在别人身上的、被人压在身下的,剥落的衣服,黯淡的亮片,花掉的妆容,霓虹灯,小费,还有干涸的眼泪。
分明什么都想不清楚,偏偏无法?停止地想。
为什么那么多人感受不到其中的丑恶?
为什么只有他难以忍受。
究竟他是怪物,还是其他人们怪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无穷无尽的为什么,心脏猛然骤缩。
疼——
分不清哪里疼,反正一阵阵的,近似冰冷的海水用力地冲刷身体。他好疼的,疼得四肢痉挛,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倒在肮脏灰暗的小巷子里,无人问津。
他要死了。
他知道的。
像身负重伤的野兽那样,恍惚间,他闻到自己臭烘烘的血液味道。生命力从指尖一点一点流淌出去,乏力的眼皮抬起、落下,眼前忽然出现一团灰色的东西。
好熟悉的感觉。
好难过。
也有那么些稀里糊涂的委屈,让心脏愈发抽疼。
眼泪哗哗落下来,他竭力聚焦,才看?清了。
那是一只猫。
一只灰扑扑的小猫,眼睛亮如星辰。
啊……
原来他一直在找的就是她啊。
终于找到了。
终于。
恍然大悟,戚余臣眉目弯弯,笑容浅淡却明媚,朝她伸出了手。
在呼吸彻底停止之前,姜意眠听到他轻轻一声,餍足的叹息,“是小猫啊……”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元旦之前我必结束这个副本,我要放假啊啊啊啊!
不要太难过!不要丧!比如我可以剧透:
下一次副本(不是这个副本!)出现的戚美人眉目如画温柔似水,but他有所有人生版本的记忆,疯狂执着眠眠!
是不是非常合理,非常刺激!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