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夜,出租屋阴暗潮湿。
浴室里亮着一个?脏兮兮的灯泡,常年废弃的浴缸边缘覆满污秽,水面波光起伏。
戚余臣就死在这里。
长发?漆黑柔软,似触角,似水蛇,像水草一样蓬松、流动。
称得这具身?体——皮肤白得渗人,瘦得只剩一身?骸骨——,以及那对昳丽的眉目,仿佛藏在雨雾之后,朦朦胧胧。唇形漂亮又苍白,在水下轻微的扭曲着,就像一朵开到快要?腐败的花。
有些沉郁,有些糜烂。
有着幻梦般斑斓的颜色,颓靡无力的美感。
合该是一个?艺术品才对。
假如戚余臣真的只是一件艺术品,他必然珍贵,稀少,令人爱不释手,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
但偏偏他是真实的人,真实存在在现实之中,这份美便添了几?分不伦不类,使他变成一个?,纯粹的,让人难以接受的,美的怪胎,连性别都模糊得难以定义。
【检测到副本主人公,戚余臣,此次死亡原因为,浴缸溺亡。】
【已更新记录此次人生版本为Q02。】
【提示:当新版本结局出现时?,您共有3次、限时?30秒与副本主人公的对话机会,以便直接获取事?件信息。请问?现在是否使用第?一次机会?】
没想到还有这种便利。
利用得当的话,应该能发?挥不少作?用。
很显然,目前并非‘得当’时?机,姜意眠深深看一眼戚余臣,选择:否。
打开面板,以发?生时?间为顺序,上面新增一个?选项,一共「心脏病」「赌博负债」「校暴退学」「请假失败」四个?。
一个?一个?来。
删除「心脏病」,曾经自出生起便悬挂在脖颈边的死神?镰刀消失不见,戚余臣身?体健康。
奈何商人父亲因一时?资金周转不灵,被下属诱骗,一脚踏入赌博深渊,欠下大额债务。
父亲以工厂即将倒闭、必须转移资金为由,逼迫母亲答应离异,而后,一次所?谓的出差,他再也没有回来,更没有过一个?电话、半条短信,宛若人间蒸发?。
戚余臣因此被某些不怀好意的同学戏称为‘千万负翁的漂亮女儿’,高中辍学,早早进入社会工作?,最终被追债而死;
删去「赌博负债」,戚余臣生来伴极为稀有的心脏病,好在家境不错,一直以钱续命。
即便一天?三汤药,三天?一偏方,医院犹如第?二个?家,连父亲都无可奈何,答应离婚成全他那被确诊重度抑郁症、认为一切都是自己过错的母亲。
即便生长在不像单亲的单亲家庭中,他还是磕磕绊绊活到16岁。
只是因身?体虚弱无法参加某些‘具有男子气概’的体育活动、长相过分柔美,受到不少排挤,在获得母亲的谅解前提下,他决定辍学。
两年后,班级拍摄毕业照片,班主任认为他好歹是班级的一份子,特意喊他回校参加。
不幸的是,他在来的路上心脏突发?,抢救无效,当天?去世。
依照生前意愿,戚余臣的眼角膜捐献给一个?孤儿盲女,肾脏捐给一个?肾衰竭的中年男人,他既是一个?大家庭里的父亲,又是儿子。
同样依照生前意愿,除去他随之逝世的母亲,伤心远走的父亲之外,这件事?不被任何人知晓。
他的葬礼并没有很多人来;
删去「校暴退学」,戚余臣身?有疾病,负债累累,父亲仍然不知所?踪。
受心脏病影响,他高考失利,毕业于一所?普通本科大学,为尽快还清债务,常年加班通宵,某日请假失败,过劳而死。
*
以上三个?尝试证明:删去单个?选项没有用。
有些细节,例如父母关?系的破裂,父亲的消失,母亲的抑郁,无论如何都难以撼动。
除了「请假失败」——姜意眠个?人认为,这不过是表层原因而已。
如果不能删去戚余臣疲劳的原因,——负债,即便删去此事?,拖不了多久,疲劳过度所?导致的死亡终究还会到来。
因此除了「请假失败」,系统归纳的其?他事?件,件件核心,可置戚余臣于死地。
那么组合删除会怎样?
姜意眠也试了一下。
删去「心脏病」与「赌博负债」,戚余臣的一生无病无灾,非要?说美中不足,一是家庭破裂,二是他一直被同班同学陈谈校园暴力着。
一次,他身?上的伤疤被家长所?发?觉,在家长的提议下,他同意办理自愿休学手续,在家准备英法语学习,即将前往巴黎留学。
这个?消息意外被陈谈所?知,对方把?过往的精神?、言语、身?体暴力概括为‘一种幼稚、无聊、控制不住的恶作?剧’,声?称想要?真诚致歉,将戚余臣约到学校小操场后的废弃器材管理室内,残忍杀害并藏尸其?中,足足七天?后才被负责管理维护器材的大叔发?现并报案。
后来,他的事?迹,他死亡的场所?,成为脍炙人口的浪漫港高级中学十大闹鬼传说之一;
删去「心脏病」与「校暴退学」,戚余臣无病,负债,毕业一流大学,仍抵不住地下赌庄令人惊骇的利滚利模式,过劳死。
……
综上所?试。
心脏病形同不定时?炸弹,一旦触发?必死无疑;
但凡负债必死;
校园暴力的威胁稍低些,大约都绕不过陈谈,发?作?起来也能要?人性命,不容小觑。
“……”
最终,一次性删去「心脏病」「赌博负债」「校暴退学」三个?事?件。
戚余臣,今年23岁,在国际排列前五之内的一所?艺术院校深造,被规划好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一代?新锐抽象派画家。
他家境良好,人缘尚可,性格稍嫌内向、迟钝,有着无与伦比的艺术天?赋,被誉为冉冉升起的新星,陆续收获不少名人大家的赞赏。
2020年12月13日,周日,下午四点半,戚余臣收到一封邮件。
邮件里,一个?个?字符组合成导师风趣幽默的口吻:「亲爱的戚,我必须很烦恼地告诉你,你又一次获得ARTPRIZA颁发?的特等奖,这备受关?注的‘三连冠’使我焦躁不安,不免为以后能否再找到如此优秀的学生而感到慌张,以至于夜里都无法安睡……」
电话中,母亲兴致勃勃:“那……是不是应该举办个?谢师宴呢?要?谢谢老师的吧。不然妈妈来见一下你,我们一起去找老师,怎么样?你那边天?气还好吗,我应该收拾几?件衣服过去?”
“……”
其?实不用的。
国外没有谢师宴的说法,这里的天?气也很糟糕。
短信界面,一个?颇有名誉的私人收藏家,多次表明高价购画的意愿。
一切都很美好。
很顺利。
戚余臣是一个?值得长辈骄傲的孩子,值得褒奖的学生,一个?健康的天?才的画家。
他的人生简直无可挑剔。
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停在这里,——一个?鱼龙混杂的混乱区,一个?糟糕透顶的建筑物,一段长长破损的木梯之上。
他在这里举目四望。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或笑,或怒,表情生动,都有自己的情绪。
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
不知道。
他像一只飞鸟停在悬崖,想象着像飞鸟一样轻盈地展翅,实际上摇摇欲坠,有些刻意地想要?中止这一切。
又茫然麻木地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在想为什么。
人们说,只有天?才才会一次又一次,对三岁小孩都不屑一顾的问?题提问?,为什么,为什么。
物理学家一边问?,一边探究;
科学家一边问?,一边发?明;
然而艺术家,一边问?,一边崩溃,一边慢慢死去。
一片叶子划过脸颊,打断戚余臣的没有边际的散碎思维,落在脚下。
好巧,他这次获奖的画作?主题也是叶子,就是宿舍外的那一课梧桐树,站在窗户前便能看到。
他画了许多叶子,注意力不自觉沉沦在树皮褶皱里,手下自然凌乱些,画得实在不好。
但大家都说他借着落叶的轨迹、形态描绘百态人生,构思巧妙,笔触真挚,意蕴非常。
……是这样吗?
可能是,可能不是吧。
他想捡起这片树叶。
可是当他俯身?的刹那,一阵突兀风起,卷着落叶往下掉。
他追上去。
像比赛,较劲,落叶不断往下坠,往下,往下,往很深很深的地方坠落。
他默不作?声?但拼命地追逐。
于是他也往下,往下,往很深很深的地方走。
一直抵达地平面,风被建筑阻隔,叶片动也不动的躺在倒数第?三级台阶上。
戚余臣俯身?。
恰好一个?黑皮肤的男人往上走,步行之间涌起一丝空气浮动。
叶片擦着他的指尖,就那样轻轻地、无力反抗地掉下去,被男人身?后的老人准准踩住。
“怎么了,孩子?”
察觉戚余臣的目光,老人移开脚,暴露出一片残破的叶子,“抱歉,你想要?这个?吗?”
戚余臣摇了摇头。
他不再想要?叶子,他救不了它。
深色的围巾从?肩头滑落,他太冷了,想要?尽快回到宿舍去,脑子里却一直在想叶子。
——那片终将沦落底层,被人踩住的叶子。
突然,他改变方向——不要?问?为什么,对不起,请你不要?问?——没有回去宿舍,反而从?白天?走到夜里,走进一片满是恶臭的垃圾处理场。
所?有人类抛弃的、肮脏的、堕落的、没用的东西都在这里。
破碎的玻璃边角,生出霉点的鸡蛋壳,过期的牛奶与大把?大把?难以降解的塑料袋。
都在这里。
所?有的颜色像被新手混在一起的颜料,多多少少掺着点黑色,既缤纷又丑陋,既热烈又扭曲。
这一刻,戚余臣意识到了,他喜欢这里,他也该在这里。
这里没有通篇大论,没有批判,也没有赞赏。
没有灯光,没有舞台,没有掌声?。
为什么人们可以为那些东西而感到欢愉,失落,或痛苦,他不明白。
为什么人需要?那些,他也不明白。
他生来该在这里。
因为他应该是一只飞鸟,一片叶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垃圾,根本不需要?遵守任何规则。
他可以隔着漫长的时?光拉起一曲《命运交响曲》,那是他年少就能拉的曲子,可是在灯光下,在舞台上,在观众面前总是无法完成。
只有在这里才能完成。
黑暗里,琴弦好似他第?六根手指,自由翻飞,胡乱炫技,无比美妙的乐声?自由地流淌出来,再也没有掌声?、没有什么注视能够打断它。
一曲酣畅淋漓的演奏截止高//潮,理应情绪最饱满的时?刻,戛然而止。
戚余臣依旧没有情绪,低头捡起一块被丢弃的铁,拉起袖子,对准手腕,一下划开。
鲜血涓涓地涌出来。
这次他死在这里。
一个?臭烘烘的垃圾场。
*
【检测到副本主人公,戚余臣,此次死亡原因为,割腕自杀。】
【已更新记录此次人生版本为Q08。】
【请问?现在是否使用第?一次对话机会?】
机械音一板一眼地响起,姜意眠微微皱着眉,使用机会。
【现在开始计时?。】
只有短短的三十秒而已。
没有时?间多说,她快速走到戚余臣倒下的尸体边,言简意赅:“我是姜意眠,你可以当做是……能够改变你一小部分命运的存在。我想帮助你,所?以请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疾病,没有负债,没有校园暴力,在接近完美的人生版本里,他仍然选择死亡。
姜意眠始终在旁观他,他的每一个?人生,人生里相似的性格,看上去永远有着攒不住的浓重倦色,为什么?
“戚余臣,到底是什么让你疲惫?”
——她等着他的回答。
是小猫啊……
一只会说话的小猫。
眼皮疲倦地半垂着,能感觉到身?体温度一点一点流逝。
戚余臣的脸色因失血而雪白,上面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拥有一双平静黯然的眼睛。仿佛刚才癫狂地、偏执地对着空气演奏的人,压根不是他。
“……我不知道。”
她希望他再想想。
但他想来想去,还是像叹息一样轻轻地说:“小猫,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或许,永远,他都不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