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事件管理者(3)

戚余臣不太说话。

便利店里不少空箱子,他径直取来大小合适的一个,放在脚边,铺上几张纸巾,然后将小猫轻柔地放进去。

姜意眠下意识抖了抖毛。

待回过神来,她又短手短脚、绕着?箱子来回走了好几圈,极为自然的倒下去,打了个滚,一秒犯困。

“……”

好像,应该,一定,是被小猫身体所影响,她卷成一团白花花的软毛,很快就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阵怪异的喵喵叫。

小猫尖尖耳朵一动,迷迷糊糊立起来,迎面对上?两个化着?大浓妆的年轻女孩。

左一个:“喵,喵,喵喵喵喵喵。”

右一个:“喵呜喵呜喵呜喵呜。”

“……”

人类女孩实?在太喜欢模仿猫语。

要不是彻底失去人类的语言功能,姜意眠认真觉得,她理应对她们招招手,张口一个“你好”作为回礼才对。

“这是哪来的猫啊?老板养的,还是你买的?看着?不像是流浪猫诶。”

经常关顾便利店的客人,都知道这家老板又猥琐又抠门。

这家售货员外表则打扮挺像摇滚流浪歌手,实?际一滩死水,天天一股怪异的馊霉味,没劲得很。

今天瞧在猫的份上,长卷发女孩一手绕着?头发,勉强丢来一个正眼:“猫挺可爱的,抱上来让我们看看呗?”

“让我抱一下。”同?伴兴致勃勃,连美颜相机都打开了:“然后你给我们拍个照片,今天还缺多少营业额,我们待会儿喊人给凑上?,早点让你下班行吧?”

戚余臣嘀、嘀两声扫描结算完她们要的饮料,“十二块。”

这声音。

怪恶心的。

“拍一张呗,又不会把?你猫抢走。”

“就是,别那么小气,我们给它买吃的还不行?不然要多少钱,你说。”

两个女孩不依不饶,戚余臣依旧:“十二块。”

切,果然没劲。

她们郁郁不得志地离去。

直到她们走远,戚余臣才俯下身,一手捞起小猫,放在柜台边的抽屉里。

抽屉不大,猫更小。

放在这个位置,既能吹到聊胜于无的空调热气;又能随时随地藏起来,免去不少纠缠。

不过猫也机灵。

有人来,她自己钻进去。

没了人,软绵绵的猫掌搭在抽屉边沿,一拍一拍地,似乎催促他快点放她出来。

——她不喜欢待在里面。

他抱她出来,循着目光,望见?一排热腾腾的关东煮。

戚余臣不太了解动物。

有的时候他觉得他也是街头流浪的一条狗,一只猫,一个人类社会之外的存在,永远无法理解规则与秩序、道德与法律的动物。

有的时候又远远不如动物。

因为他们比他清楚为什么?要活下去,该怎样活下去。

就算小猫小狗身体里也会有一种本能的生?存动力。

他没有。

猫能不能吃关东煮?

戚余臣没有网络,没有亲朋好友,只能象征性询问小猫:“你想要关东煮,是不是?”

姜意眠郑重其事地点头,是的。

“你可以吃那个?”

继续点头,超级可以。

好吧。

戚余臣摸了摸口袋,数着为数不多的硬币。

——即使老板吝啬到只装一个摄像头,有心的话,用身体一挡就能遮住视线。

他仍是一个一个硬币缓慢又实在地放进收银机里,买走香喷喷的一根鱼丸、一根肉燕。

猫的嗅觉灵敏,喉咙里不自觉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姜意眠一眨不眨地望着?戚余臣,好不容易按捺住,等他用竹签撕扯开几缕肉丝,扑上?去咬。

可她忘记了,猫的舌头不耐高温。

烫。

烫烫烫烫烫。

不小心被烫到的小猫,绒绒胎毛炸成一大把,沮丧地吐出一截短短的舌头,模样可怜又可爱。

戚余臣不禁点她的脑门:“你啊。”

忽视掉他粗糙嘶哑的声线,语气温淡而轻缓:“小心烫……”

凌晨一点,正是夜生?活的高峰期。

成人酒吧犹如一只被黑夜唤醒的巨大怪物,雨水浇不灭它,更阻止不了一心献身给怪物的人们。

玻璃窗上?,寒冷冬夜里一点微弱的光。

长发男人微微低着头,两指夹着肉丝,一点一点喂给小猫的画面落在上面,竟有些虚妄的温馨感。

店外一个女人侧目看来,心念动起:“我也好想吃关东煮哦。”

“几块钱的东西,脏得要死。”

身旁的男人一腕轻奢手表,大冬天里一件名牌限定短皮衣,对街头食物非常不屑。

女人不服气,娇嗔叉腰:“我就是想吃,跟多少钱有什么?关系?刚还说请我夜宵,结果连个关东煮都不给我买,男人果然都是这样,说话不算话!”

“买就买,买不起似的。”闻声放下摩托车头盔,男人揽上她的腰,狠狠捏了一把?:“就你能作,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女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俩人活像上辈子缠绕在一起的树根,嬉笑打闹着走进便利店。

“真他妈能装。”

他们身后,一个身穿一字肩短针织衫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臂,也踩着高跟鞋进来。

后头还一个穿搭平价、满脖子铁链的年轻男孩,刚成年的样子,忙不迭给他们推门,像是跑腿打下手的存在。

两男两女接连进了店,这边不停说着关东煮汤多点、不要辣;那边借机拽走手表男人到处翻零食饮料,满脸天真细数童年记忆。

仿佛一场兵不血刃的现代战争。

原为手表男人而打响,偏偏将戚余臣牵扯其中,这个嫌他反应慢,那个嫌他态度差,引得男人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就说这破店没什么?可买的,多少钱?”

关东煮。

一串豆腐皮,一串贡丸。

时刻注重减肥的女人夜里当然不能过度饮食,只意思地挑捡一点。

戚余臣眼皮垂下,“六块。”

男人:“支付宝扫哪?”

他指了一下,就在他手边。

小跑腿很有眼力,赶紧抢着付钱。

男人站到一边,低头摸出进口的烟,取一支,叼在嘴里。

正要点火,视线猛地一滞。

“你——,戚余臣?”

“没错,就你。”

对方‘哈’了一声,快速点燃烟头,狠狠吸了一口,用一根戴着骷髅戒指——当然也是名牌——的手指直直怼着戚余臣,咧开嘴角:“化成灰我都认得。校花,班花,你应该也没忘了我吧?陈谈,谈话的谈,记得吧?”

戚余臣:“六块。”

“干什么?,老同?学见面还这么?生?分?”

陈谈扬了扬下巴:“当初说辍学就辍学,毕业照都没来拍。凑巧今天遇上?,走啊,我请客,想吃什么??还是去里面蹦一蹦,来点酒?”

戚余臣:“六块。”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陈谈这是碰了个软钉子。

——猫都看得出来。

跑腿的急着给他造势,粗声嚷嚷:“谈哥让你去就去,快点,这破店我帮你看了。”

关东煮女人隐隐觉得形势不对,不吱声。

奈何针织女对她积怨已久,很看不上?她茶里茶气、关键时候又豁不出去的样儿,干脆挤开她,自个儿抱上陈谈的胳膊,笑嘻嘻:“那什么?,你跟谈哥以前是同学啊,难怪就是个售货员,看着?也挺人模人样。”

没有发觉陈谈微妙的表情变化。

她自以为在为他解围,搭话道:“既然你是谈哥的朋友,那也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帅哥,要不就给个面子,陪我们玩——”

话没说完。

朋友这两个字一出,陈谈脸色骤变,从背后一把?掐住女人的脖子。

如同?被鹰爪扼住喉咙的小鸡,他下手极重,女人怎么都挣扎不开,一直掐得四肢抽搐,才被猛一下推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针织衫女人狼狈跌坐在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一脸惊恐。

都说陈谈是个有钱的花花公子,喜怒无常,还进过几趟局子,手上?可能沾过人命。

可他对女人,一向是讲情趣,好脾气,舍得花钱又肯捧场,在这一行里名声极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发了怒呢?

“谈哥,突然就发火,吓死我哦。”

关东煮女人见状,娇声细语撒着?娇,胸脯直往他身上蹭。

陈谈原本最吃这一套,但眼下,他退了一步,目光阴冷,只对她说了一个字:“滚。”

”朋、友。”

他转过脸,一手撑在柜台上。

用力吸一大口烟,尽数吐在戚余臣的脸上:“谁是朋友,有意思,那女人居然说我们是朋友,校花,你觉得我们算不算得上?朋友?我陈谈需不需要你的面子?就你这——”

“臭、娘、炮。”

“死、变、态。”

“——就你这住在垃圾堆里的穷鬼?!”

声势骤然拔高,陈谈齿间飘出一股股浑浊的余烟:“还记不记得以前班里同?学怎么说你啊?——不洗头、不洗澡,浑身都是什么?东西发臭的味道,一股腥味,往座位上?一坐,整个教室都臭得让人想吐耶。你现在还这样吗,校花?”

说着扯住戚余臣的衣领,他作出一副极为好奇的模样,“还这么?臭,这么?脏,像住在垃圾堆里一样吗?戚余臣?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真的是个怪胎,让人看着?就反胃啊?”

……

在对方堪称歹毒的注视下,戚余臣苍白的唇瓣一掀,依然是那两个字:“六块。”

这使他看上?去有些高高在上。

陈谈脸色愈发狰狞,抓着?衣料的五指攥得紧紧,仿佛就要控制不住打人的冲动,像当初那样。

但下一秒又全然松开。

他们长大了。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一成不变,戚余臣是其中之一,陈谈不是。

“钱,你就缺钱,有钱什么?都好说,是吧?”

他面容扭曲,笑不像笑,抬起腿,一脚踹向身边货架。

铁做的货架摩擦地面,发出“吱——”一声刺耳的声响,摆放整齐的食物纷纷掉落。

“这要赔多少,你报个数。”

以大拇指、食指捏着烟,陈谈推翻下一个、下下个、乃至下下下个货架。

货架轰然倒下,东西稀里哗啦落地。他犹不满足,踢倒嘶嘶作响的台式空调,横扫一排玻璃酒瓶,东扔一个,问:“这多少?”

西甩一个,又问:“多少钱,你尽管说啊,这时候可别客气,我给得起。”

就这样,一家便利店沦为废墟。

戚余臣从头到尾不说话,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存在,只想得起把小猫藏进抽屉,藏严实。

因为她很脆弱。

经不起伤害。

“戚余臣!”

有什么?能比一个男人不把?另一个男人放在眼里更让人暴怒的事?

况且这个男人邋遢,阴暗,贫穷,肮脏,活像潮湿墙面里长出的一片霉菌。凭什么?不把?他放在眼里?

陈谈再次被激怒,怒不可遏,大步走上前,想也不想地,将燃烧着的烟头准准地摁在戚余臣的手背上?。

这种事不是头一回做。

但回回都给他新鲜的刺激感,无比伦比的快乐,即便隔上?经年之久,依旧如此。

没错。

没错。

就是这样。

什么?烟酒,什么?女人。

什么?花钱找乐子,醉生?梦死赛车飞机,他真是迷了眼,这世界上?难道有什么?能比阶层,比践踏更有意思的事情么??

没有的。

难道有什么?比践踏一个曾经在你之上?的人更值得激动,值得战栗,值得沉迷癫狂的事情么??

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啊。

想通个中关系,陈谈忽而转怒为喜,忍不住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看看这个可悲的怪胎。

看看这张废物的脸。

可都是他的杰作。

“戚余臣。”

陈谈松了手,扔了烟,一手抵着唇,像是努力压制止不住的笑意。

一手流着?血,握着碎玻璃瓶,慢慢地抬起。

从哪里下手好呢?

一盘美味佳肴,该从哪里下手最有快感?

他慢慢地调整方向,缓慢地对准戚余臣的一只眼睛,自喉咙深处发出笑声:“诶,戚余臣,你说,我这一下下去,该赔多少?你值多少?你该不会又像高中那样——,逃跑吧?”

【获得新碎片,成功组合线索。】

被关在狭小的抽屉里,姜意眠什么?都看不到,光听见系统提示:【您已拥有新事件,———「校暴辍学」。】

*

终究没来得及动手。

便利店的骚乱受到不少围观,惊动酒吧保安,未免闹事牵连到酒吧,一个电话打到派出所,派出所很快派人过来,将五个当事人一并拉回去问话。

陈谈没大所谓。

谁让这世上?钱能毁掉不少关系,更能建立许多关系。

他是独生儿子,一进派出所,他爸收到消息,一个电话的事儿,派出所所长连事情经过都不必再问,客客气气就将上?缴的东西尽数归还,请他慢走。

而戚余臣那怪胎,仍像潮湿的木头一样坐着?,刀枪不入,油盐不食。

派出所怎么都撬不开他的嘴,发了火,已经开始怀疑他有神经病,不自闭,就分裂,反正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人。

“用不着?跟他计较。”连所长也无奈摇头:“你看这打扮,不男不女,不管是不是同性恋,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哈。什么?叫阶层。

这就叫阶层,明白吗?人、的、价、值、与、尊、严,一个钱权的阶层社会。

陈谈撇了撇嘴,对着玻璃门,不紧不慢地打理好乱掉的发型,正一正领子。临走不忘回头望一眼,嘴角噙着?一抹险恶的笑:“今天周六,校花,以后每个周六我都去那找你玩,可别怂啊。”

说罢,他出门去,擦肩而过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是便利店老板。

戚余臣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乱子是在便利店里闹的,老板又是交监控录像,又是到处交钱、说好话,咬咬牙,硬把戚余臣给保了出来。

当然也仅限保出来。

陈谈说的话他听着了,真要周周来,他这店还要不要了?生?意做不做了?

不想招惹这尊大佛,自然得舍弃戚余臣的。

“人是你惹来的,我没让你赔钱都算良心的,还花这么?大力气捞你出来,这可都是恩情。”丝毫不提及陈谈眼都不眨甩的那一大笔赔偿金,老板理直气壮,摸了五百块钱,瞧着派出所说:“这还没到半个月,你自己不争气,白白把工资送到他们兜里。这五百本来年底要发,就当拜个早点,收着吧。”

戚余臣是一个不会拒绝、不会反抗的怪人。

他沉默收下,看着?老板叹气,拍两下他的肩,颇有让他好自为之的意思,而后走掉。

人们总是一个个走掉。

如果要走为什么?还要来?

他不理解。

他永远都想不明白。

冬天的雨断断续续地下,像一根根针,被路灯光照得很锋利。

戚余臣默默站着?。

被雨打湿,身上,心脏,他生?来就有的那种腐败的气味愈发浓郁,连骨头都是潮湿的,像泥土里烂掉的尸体。

他本该在此刻崩坏。

然而底下一声轻轻软软的猫叫声,他低下头,又一次看见?那只小猫。

“又是你啊……”

他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语气疲惫至极:“回家去吧。”

她一动不动。

也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一双澄澈漂亮的猫眼里,似乎什么?都看得明白,又好像什么?都懵懂。

她没有家。

他看得出来,原来她也没有家,无家可归。

戚余臣双手捧起小小一团的她,放在卫衣帽子里,深一步浅一步,拖着?沉重的身躯,走进派出所旁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

姜意眠不太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买了很多东西。

七八个陶瓷碗,左手是没有颜色花样的六块钱,右手是印着卡通涂鸦的九块钱,他偏头问:“你喜欢哪个?”

姜意眠觉得他状态不太好,他的住处也不太好,或许是在……失业后的放纵?

她试着?朝更活泼有朝气一点的碗喵喵叫。

“好,买这个。”

戚余臣买下卡通碗。

接着是牛奶、面包、一包香肠、一袋饺子。

意外发现超市里有猫粮,卖得不贵——事实?上?质量也糟糕——戚余臣不了解这个,没有犹豫多久,买下最贵的一大袋,以及一盒罐头,两样加起来要两百出头。

所有东西合起来要三百块钱,一下花去五百块的大半。

他提着?这一大袋,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只有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投下他孤零零的影子,肩上一只小猫。

走了很久很久。

有种长途跋涉耗尽力气,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感觉。

戚余臣回到租房,烧水,温牛奶。

一个碗灌满乳白的牛奶;

两个倒满热水,他吹凉了才放下,放在小猫够得着?的地方。

香肠并排放好。

没有锅,饺子也用热水壶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蒸,蒸好了,撕碎了,细细装上?又一碗。

“吃吧。”

留下这句话,温柔地抹了抹小猫脑袋,他走了神,半晌之后走进浴室。

但并没有带换洗的衣服。

里面也没有洗澡的声音。

姜意眠花了近二十分钟才意识到不对劲,用脆嫩的指甲生生?扒开推门,一眼望见?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被水覆满。

戚余臣把自己完全地沉在发黄的浴缸里,只有指尖虚虚搭在边沿,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抬起一些头,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脸庞,发现原来是猫在咬他。

“不可以咬人。”

口上说着不可以,手却没有扯出来。

他随便她咬着,目光淡淡的,漫无边际地在天花板上转了一圈,对她说了一句:“要好好吃饭才能长成大猫啊。”

之后便默然沉进水中,再也没有动过。

——直到这时候姜意眠才回过味来。原来那么多东西都是给猫买的。

而他自己。

早就想好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美女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