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诸神之子(17)

一圈圈炫目的光晕下,一地残尸碎体,鲜血横流。

床铺、沙发、桌椅,大件家具俱被掀翻。

小小的密闭空间如同被泼上大把大把血色油漆,散发出浓烈呛鼻的腥味。

在这之间,更令人感到惊悚的是,一个黑发红眼的男人,浑身浇血,白里透着极淡的苍青色,正在大口、大口吞咽人类身体。

黑色,红色,青色。

三种颜色细密交织,诡异又瑰丽。

这一幕着实出乎意料,刀疤本能地抬手,遮盖住身边小家伙的视线。

同时身体下压,脊背微微弓起,摆出如野兽般备战前的姿态。

而姜意眠。

她确实用了几秒钟缓冲自己所见的血腥画面,不多时,挪开刀疤的手,她的目光落在那个面目不清的男人身上。

对方根本没有看他们。

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们的闯入,全心全意做着自己的事。——消灭食物。

“裴一默?”

喊出这个名字,他才一愣,迟钝而缓慢地,一点,一点转过来。

露出一张红艳艳的脸,一对细直的竖瞳。

果真是它,裴一默。

姜意眠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反而更深地皱眉:“你在干什么?”

短短五个字。

蛇如梦初醒地松开双手,眼皮快速掀动着。

低头看一看面目全非、再也无法辨别的金鲨,又抬头看一看它的眠眠。

下意识想要抹手。

它手上好多血。

脸上有血,唇齿间有。

衣服上有,到处都有,所以怎么抹都抹不掉。

发现这一点,蛇快快地把双手藏到背后。

犹如一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他表情空白,断断续续地出声:“对,不起。”

“金鲨,坏,骗你。”

“杀他。”

“你,生气,我,藏。”

“我不,故意,你,不要气,不要气。”

蛇反复喃喃着,不要气,不要丢。

从它的颠倒的话语里,姜意眠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感到十分棘手。

如果裴一默真的是个小孩,她大可以训斥、惩罚。

可它不是。

如果裴一默仅仅闯下一些无关痛痒的麻烦祸事,念在它并没有人类所谓的善恶正邪观念,她理应帮它收场,之后再想办法循循善诱。

可它杀人食尸。

它活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一只血淋淋的怪物,一连杀了近十人,惊得一层监狱闻声而来。

旋即因为她的出现,变得惊慌失措、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语无伦次地解释,小心翼翼地张望脸色。

此时此刻,裴一默活像被人捡回去的流浪动物,难掩天生兽性,又贪恋家的温暖。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獠牙大张,转头发现她,便俯首认错,以求不被赶出家门。

——头疼。

姜意眠捏眉心,疼。

按压太阳穴,还疼。

用力一拍额头,受惊的神经终于有所缓解,她冷静下来了。

“等我一下,我会解释的。”

这么对刀疤说完,姜意眠对蛇说:“起来。”

当事蛇默默缩成一团,不敢奢望她在对它说话。

——尽管人类的身体不允许它蜷缩,但它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缩了起来。

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小一点,不那么占地方,或许不被想起,自然而然不会被抛弃。

直到她再一声:“裴一默?站起来。”

喊到它的名字。

它眼前一亮,手脚并用,笨拙又生疏地爬了起来。

蛇变成人的个子很高,骨架很大,没比刀疤小多少,倒比姜意眠大了一圈,不,两圈。

“到这边来。”

金鲨的豪华套间自带洗浴室,姜意眠走在前头,裴一默趔趔趄趄跟在后头。

指尖绷直,它好想碰碰她的手。

从好久好久之前就想。

可是下一秒,因为害怕被厌恶,它又悄悄缩回去。

“把脸洗干净,漱口。”

走进洗漱间,为防它不明白,姜意眠耐心示范一次:“会了吗?”

裴一默木登登地点头,余光瞧见镜子里的自己,很脏,很难看。

水龙头哗哗淌起水。

它双手捧着凉水,在里头一遍又一遍地洗。

外面,姜意眠对刀疤坦白:“被陆尧带回来的那批新型怪物,是我的同类。很抱歉,之前瞒着你们,还利用了你们。”

“我来监狱式为了躲开陆尧的追捕,来第三层,则是为了借着反动分子的力量离开监狱。而裴一默——,它也算我的同类,只是形态不同。它可以吞噬人类,并且读取死者记忆。”

说蛇,蛇到。

蛇光洗脸,不知道擦脸,一身湿漉漉地走出来,纤长睫毛粘成一团,头发滴答滴答落着水。

它先前被血肉糊着,连眉眼都依稀。

这会儿冲洗干净,姜意眠才彻底看清,裴一默那把散乱的湿发下,生着一双内尖外翘、水光涟漪的狐狸眼。

面部线条柔顺,唇畔饱满尖收,形如花瓣。

这张脸——,赫然是金鲨的样貌!

只不过金鲨有着一头浅金发,眼波流转,言行轻慢,自有一种轻佻、慵懒的气质,柔美得有些混淆性别。

如今裴一默身上黑头发,冷色皮,眉目木木的,更似一个没有情绪的木头美人。

怎么回事?

问裴一默,连裴一默自己都迷迷茫茫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姜意眠神色微变,“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金鲨的死,裴一默的化形,虽说都不在设想之内。

现状反而对她有利起来。

“裴一默。”她认真问:“你还可以变回去吗?”

变回手链,或者影子。

蛇摇摇头,又点点头:“现在,不可以,休息,消化,太阳,可以。”

天亮之后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一个主意油然而生。

“我确实没想过金鲨会死。”

姜意眠道:“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的记忆被裴一默拥有,裴一默拥有他的相貌,正好能以别的形态离开监狱,之后再假扮成金鲨利用反动派,扰乱区域秩序,替我争取时间。”

“所以——”

她侧过身,双眼直直看着刀疤,眸光灿亮:“我后天就走,你要加入我吗?”

倘若刀疤对议会心存怨念,有意推翻现今的人类制度,他们大可以建立合作关系,互惠互利。

不过,考虑到刀疤在第三层监狱连呆七年,毫无异常举动的事实。

姜意眠觉得希望不大。

正想着如何说服对方不要泄露她的秘密,有没有别的方法弥补刀疤之时,猝不及防地,姜意眠听到他说了一个字:“好。”

“你确定?”

刀疤眼窝很深,瞳色浅淡,说不清是冷漠抑或沉稳。

除去打斗之时那一点乖张狠厉之外,总是显得过分沉默,像一把生锈的斧头,彻骨厌倦这个世界,没有兴趣多说一个字。

比如此刻,他就沉默避开她的问题,反问:“你的同类在哪里?”

一针见血。

姜意眠转向蛇,心里只抱一点点希望:“金鲨的记忆里,有没有祂们所在的地方?”

蛇努力翻了翻,吐出一个名词:“科研院。”

“科研院有很多。”

刀疤说:“七年前,1区有13所科研院,就算数量不变,排除掉对你同类有利的地下环境。还有八所科研院,分布在不同方位,没有时间一个个确定。”

这就麻烦了。

最关键的地点无法确定,计划怎么实施?

刀疤拉开身旁书柜的抽屉,试图寻找有用信息。

姜意眠发愁思索。

蛇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

它想帮她。

想要帮上忙。

它试着回头去翻金鲨的记忆,仔仔细细地翻着,耳边突然一声:“废物。”

格外散漫,熟悉又陌生。

它被能量撑坏,濒临死亡之时所听见的,也是这个声音。

是谁?

蛇左右望了望,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废物,神谱。”

“把神谱给她,就说神谱能解答她所有问题,快点。”

它反应稍慢,那人不耐烦地念咒催促:“神谱神谱神谱神谱神谱神谱神谱神谱,在枕头底下,蠢货,神谱神谱神谱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脑袋里仿佛一根线被拉直,蛇疼得厉害,不由自主走向翻倒的床,扒开被子,找到一本深绿色书皮、没有装订却自发整齐成册的书。

封面一串扭曲蛇尾般的字符,在它看来,确实是那两个字:

神谱。

*

蛇把神谱交给姜意眠,恍恍惚惚对她说了,它该说的话。

而后疲惫倒在沙发上,不由自主地睡去。

刀疤找到区域跳跃局的新地图,正在检验真伪,并规划逃跑路线。

姜意眠望着手里奇奇怪怪的书本,找个地方坐下,翻阅起来。

《神谱》。

书里用极度抽象的线条文字——如果那也算文字——组成一页页艺术抽象画般的形状,简单记录了诸神的诞生历史、诸神的关系、以及神的能力。

在神系的头页,有一道深刻的划痕,以此剔除一个不合格的神。

——堕落神。

那上头用浓黑的字写道:原诸神之长,因背叛诸神、不敬神殿而被剥夺姓名及神位。

尾页,姜意眠莫名识别出这具身体的名字,Shalicth,注解为:新生的神。

再往后翻,记载着各个神的能力,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大多与自然元素直接挂钩。

诸神都有各自特殊的能力、负责的领域,称得上泾渭分明,绝不含糊。

独独书本最末两页,蕴藏着浓郁的力量,记载两个诸神皆可使用的能力。

一是【神的诅咒】:以不死不灭的此间神体为代价,神的诅咒必将实现。

二是【神的召唤】:诸神一体。以□□义召唤神,祂将无视一切物质、能量与宇宙秩序,来到你的身边。

裴一默说,神谱能够解答她的问题,助她找到诸神。

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试试倒也无妨。

随身携带的小书包就在脚边,姜意眠抚摸书页,指尖顺着冗长又绕口的文字划动,艰涩地念出声来。

这是人类狭隘的听觉万万无法捕捉的存在。

刀疤,犯人,第一层,第三层。

偌大监狱里所有人类,只觉耳边轻轻漾起一种瑰异的、复杂的低语,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之内。

广阔的森林浮现在眼前。

巨大的神殿充满光辉。

人造月亮在那个血月的照耀下,卑微且拙劣得可笑。

神在呼唤神,时间陷入静止。

人间灯光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神谱》哗啦啦翻动。

世界仿佛就此被隔开。

连宇宙屏声凝息,专心谛听神的话语。

万物寂灭之际,一声懒懒的笑近在耳畔。

啪嗒。

一个响指,一点世间唯一跃动的火光。

光照之下,姜意眠的眼前,悄然多出一个身影。

面对面挨得极近,就差以额心、鼻尖,抵上她的脸庞。

对方似笑非笑地,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瞳孔漆黑,眼尾狭长。

这幅样貌无论经历几个副本都不会忘。

分明就是,

霍不应。

作者有话要说:蛇:不要气,不要气,生气就会不美丽。

刀疤:……(只要我不说话,我就永远神秘。

霍不应:一群废物滚滚滚,该我戏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