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听见死神的声音(19)

“来了来了,真来了!”

派出所所长的声音一路飙高,急火火钻进会议室。

“什么来了?”

小六茫然:“怎么楼下没动静了?”

所长一手扶墙,驼着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呼,来了一个,呼,学生,自首,蒋队长提到审讯室去,呼,审了。”

“学生?”

“自首?”

大家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脸震惊,难以置信。

就连曾被笑话,天崩地裂都不会变脸的老三,也眉心微皱,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对,他、他还穿着校服来的。”

听到这里,姜意眠说出内心确定的答案:“季白?”

“不,不是这个,不过大差不差。”

所长大喘一口气,“他报的名儿是,季子白。”

“……”

姜意眠低下眼睫,彻底验证自己的猜测,果然又是一个文字陷阱。

季白。

季子白。

一字之差。

对方身穿浪漫港高级中学的校服前来投案,而姜意眠自始至终,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的神色。

老三看在眼里,问:“意眠,是你认识的人?”

姜意眠点头:“隔壁班男生,学校里很有名,我听说的名字是季白,但应该是同一个人。”

“简单,是不是一个人,找人查个户口就知道。”

小六这方面有门路,一转身打起电话,十分钟后收到回复。

“本名季子白,别名季白,难怪。”

他嘶声:“别名是记在户口本里的,没上身份证,我只知道日常生活、口头上都可以用,学校档案那边就不清楚了。我朋友说,他儿子跟季子白一起参加过省青少年书法大赛,那时用的名字还是季子白。”

“亲属关系怎么样?”老四问。

“妈妈叫柳凝霜,开麻将馆,他爸在他出生之前去世了。”

柳,又是这个姓。

老三有些疑心,生活周围少见柳姓,难道浪漫港里很常见?

姜意眠则想,不对。

要说季子白没有爸爸,妈妈仅仅是一位麻将馆主。

这并不符合学校同学们亲眼所见的,他家住高档小区,永远豪车接送,打扮气派。

而照犯罪集团分子所说,结合对方安插的人手质量,足以表明,真凶的生父有钱有势,来历不小,并且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相较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人物,查不出身份才是对的。

甚至有可能,连他们轻易查出的柳凝霜,也不一定真的妈妈。

——季子白。

在他现身之前,姜意眠约有九成把握,是他。

如今他真的来了,堂而皇之说出那样的话,无异于回应她的挑衅,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解读的语言,向她承认身份。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来了,你能怎么办?你能给我的生活添加什么乐趣呢?我好期待。”

这是季子白真正在说的话。

他如此自满。

如此不把他人放在眼里,明知陷阱,仍施施然一脚踩进来,绝对不是真心实意,准备认罪伏法那回事。

他一定预留了退路。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无论专案组能否找到证据制裁他,无论这个副本是否继续运转,命案是否继续发生,姜意眠想,对她而言,这次是真的快结束了。

“现在几点?”

她骤然发问,声音轻软。

“九点半。”

小六关切道:“眠眠,你饿不饿?今晚估计没那么结束,说不定还有事情问你。不然我去买碗面,来个夜宵提提神?”

九点半,离系统重新开启,能够重新作答的时间还有三个半小时。

想到以后不一定有机会吃到这个时代的食物,姜意眠摸了摸平整的小肚子,竖起一根手指:“加一个大排?”

小六:“还要不要别的?”

“那,再一个鸡腿?”

“行,还要么?”

“荷包蛋。”

“没问题!”

沉浸在好歹有人来自首的欣喜中,小六爽快得不得了。

姜意眠当然不会拒绝。

不知不觉之间,这原本朴素低调的乡间小面,一不小心被他们加成一碗有荤有素、顶配级别的奢华刀削面。满满当当一大袋,差点塞不下。

好不容易找着一个装汤的大铁碗,放进去。

鲜美汤汁四溢,勾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无疑是深夜里最好的安慰。

一场游戏结束前完美的落幕。

“谢谢。”

姜意眠接过筷子,认认真真、斯斯文文地夹起一筷子面条,咬断。

情绪罕见的高涨,欢喜眯起眼眸。

同样吃相斯文的还有老三,不发声,不漏汤。

一个房间内就小六、老四两个不讲究,滋溜滋溜大快朵颐,三两下把面送进肚子,满足得大打饱嗝。

“饱了。”

吃饱喝足,他呈大字型摊在办公椅上,忍不住好奇心发作。

季子白真是虎鲸?

他们苦苦追查大半年,快把浪漫港翻上一遍都没能找到的连环杀人犯,居然是一个学生?

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

不过蒋队审问到现在还不结束,说明对方确实有可疑点,确实有可能是虎鲸。

可疑在那里?

他是怎么做到的连杀七人?

有没有同伙,以什么标准抉择受害者,为什么绑架眠眠又放她安全离开,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

受太多问题困扰,小六实在坐不住,拉上老四想下楼偷听审讯。

反正老三天生没有好奇心。

他想着,让老三留着照顾眠眠就好。

但很意外,老三闻言,给面袋子打了个结,说:“我也去。”

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向来无欲无求无情绪的老三,撞上学生杀人犯,居然也生出一探究竟的欲望?

“你走了,谁照顾眠眠?”

被点名的姜意眠抬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你确定?”小六有些心动,又不太放心:“万一你饿了渴了,想去洗手间怎么办?没个人看着你不行。”

姜意眠回:“有事我可以喊你们。”

“也对!”

不就楼上楼下么,这老房子,没那么好的隔音。

“那你慢慢吃,有事喊我们,打电话也行,我有短号,比他们的方便,打我的啊。”

小六边说边往外走。

姜意眠应声,挥手,说上一声:“谢谢。”

他回过头,笑得阳光:“不就是一碗面,这么客气,还带谢两回啊?”

“没事。”

误以为小姑娘在为结案离别而忧愁,他郑重许诺:“我找领导说过了,这回专案组解散,我还留在浪漫港,以后天天给眠眠买好吃的。还有深哥、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他们,一个跑不了,都得买。”

“好了,不说了,我去看看到底这么回事,你慢慢地,别噎着。”

说完,他下楼去。

姜意眠夹起荷包蛋,慢慢咬着,无声说了第三遍,谢谢。

“系统086。”

吃碗面,时针与分针恰好重叠在12的数字上。

面对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姜意眠兀然出声:“人体艺术系列杀人案,真凶的名字是,季子白。”

【冷却时间结束,系统已重新开放,您正在使用第二个单元时间作答机会。】

【回答正确。】

*

【恭喜您成功通过第二个副本,听见死神的声音。】

系统宣布结果后,姜意眠缓慢眨眼。

连续七次。

墙上秒钟咔咔走动。视线范围内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扔在副本之内。

姜意眠:“系统出错?”

【检测完毕,系统正常运行中。】

“副本还没结束?”

系统:【您已成功通关,副本已结束。为更好的体验后续剧情,本次采用沉浸方式观看,请问是否需要跳过?】

啊,后续剧情,差点把这个忘掉。

“不需要。”

【不跳过后续剧情,命令执行。】

【已抽离您的个人意识,已成功创造您的虚拟形态,已恢复视觉,您可在限定范围内自由移动,自由探索,自由选择离开副本的时间点。】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视觉去而复返,会议室里的景象跃然眼前,一切突然都清晰、刺眼得可怖。

她竟然被这么多没有生命的人类造物包围着。

砖头,瓦块,天花板,桌子,椅子,茶水杯碟。

原来有这么多。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无时无刻不将她包围,令人产生一种极其怪异的不适感。

也许只是不习惯?

姜意眠揉揉眼睛,花上许久才慢慢接受这个可视的副本世界。

低头,她发现姜同学的身体软软伏在桌上,微卷的长发如逐渐枯萎的枝条一般散开,坠落。

皮肤已冰冷得不具备生存可能。

“姜同学死了?”

“还是,她根本没有活过?”

面对这类问题,系统一律回答:【抱歉,无法理解。】

没关系。

也许根本没有必要深究存在性质。

毕竟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打量自己半透明的身体,可以自由穿过桌椅、头发、衣料,实体范围里,只除了人的身体,稍微一沾,双方皮肤泛起青黑色的痕迹,需要好久才褪去。

挺好玩的。

姜意眠下楼,经过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的一楼办事大厅,轻松找到派出所唯一一间审讯室。

小六他们挤在外面偷听。

她越过墙,直接进去,这才真正见到所谓的杀人犯,绑架犯,以及学校捧在掌心的天才。——季子白。

皮肤泛白,头发深黑。

他身形清瘦,松松套着一件校服,拉链懒懒悬在锁骨下。

破落的审讯室荒废已久,正中垂下系绳的灯泡。

那一点昏黄跃动的光,落在没有温度的金属拉链上,反称那两根突起的骨头,犹如两块长坏了的石头。

形状奇特且扭曲。

但不可否认的是,季子白的确长得好看。

当姜意眠踏进这方寸之地的刹那,他似有所觉般,转头过来。

一张脸清俊干净,眉目疏淡。

身上有种湛湛青空般难以言说的韵味,大抵是未长成的少年气。

皮相很好。

偏偏视线肮脏。

当季子白一眨不眨望着斑驳的墙,好似望着她,破开伪装,一瞬扼住咽喉,将她拖进他的地狱里,亲吻,拥抱,共同缠绕着沉进无望的深渊,再缓缓、缓缓地溺毙。

——这就是一个天才杀人犯的眼神。

散发着催眠一般迷幻的东西,无色无味,深入骨髓。

“嘿,小兔崽子,搁这儿问你话呢,你看哪?”

不满杀人犯的走神,老五一拳捶桌,打断长久的注视。

季子白转回视线,侧脸笼在虚影里,线条漂亮得接近艺术,好像并没有发觉某个无形的存在。

意外么?

姜意眠走近他,指尖在他光//裸的后脖一点。

不祥的黑色圆点瞬间浮现,他没有反应。

她等两秒,又戳他的手指头。

季子白似乎本能地蜷起小指,没有过多关注,指尖部分莫名漫起的青黑。

“臭小子,前话搭不上后话的,别想糊弄警察。就前面那些问题,再问你一遍,态度给我放端正点,想好了再说话!”

老五翻看自己的笔记本,语气不耐:“什么名字?”

本以为他不会回答。

没想到他还算配合:“季子白。”

“今年几岁?”

“16。”

“跳级是吧,可把你给能耐的!说说,你为什么来这?”

“我说过了。”

“让你说就说,废话这么多干嘛?”

“……”

季子白倦倦垂下眼睫,一副无精打采、倍感乏味的模样:“找姜意眠。”

老五用力啧一声,瞟一眼身旁的蒋深。

“找她干什么?”

“她想见我,我就来了。”

眠眠。

他掀了掀唇,无声,念出这个昵称的时刻,仿佛联想到什么蒙尘的瑰宝,一个他独有的洋娃娃,那么精美又大胆,使他爱不释手,不禁笑出声来。

蒋深眸光暗沉。

老五脸色也有一点变化。

数来数去,反倒姜意眠这个当事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就当被狗咬过,没什么好计较,省得给自己不痛快。

“你来自首?自首什么?你干了什么?”老五接着问。

“杀人。”

“说清楚点,你杀了谁?”

季子白想了想,“一个小胖子,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一个老人,还有,眠眠的爸妈,说她坏话的同学。大概就这些。”

“你个龟孙儿,我可真是——”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饶是老五这种没心没肺没心肝的家伙,也不免翻个大白眼。

“为什么杀这些人?他们哪里招你惹你了?”

“没有。”

“行,无差别行凶,随机杀人是吧?”

“不是。”

季子白说:“我喜欢杀人,无所谓杀谁,只不过有人建议我,反正都要杀,不如杀这些,比较方便。”

“那个人是谁?”

“家人。”

老五纳闷:“你妈?”

他漫不经心:“一个不存在的人,你们找不到他。”

这说得什么破玩意儿?

难不成指他死了十六年的爸?托梦给他指定下手对象?

老五丈二摸不着头脑,见蒋深做了个手势,换一个问题:“你说你杀了这些人,怎么杀的?”

“就那样杀的。”

“凶器藏哪儿了?”

“忘了。”

“你一个人杀不了这么多,是不是有帮凶?”

“可能有。”

又来这招?

刚才就被这么糊弄过,老五烦不胜烦:“给我说人话,说清楚,到底有没有?”

季子白立刻改口:“可能没有。”

摆明逗着他们玩。

死性不改的东西!

老五窝火地一甩本子,圆珠笔飞过上空,狠狠划过季子白的手背,破皮了。

他神色寡淡,好似一滩死水,不在意疼痛,只忽然开口道:“我要见她。”

她是谁,不言而喻。

老五想也不想:“人家可不想见你!”

“——她当然想见我啊。”

季子白施施然抬起眼。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所以她才找我来,这是我们的游戏。”

“你们永远无法理解这个游戏,我不怪你们,毕竟像你们这种人才是多数。”

他语气极为冷漠,还有些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地说出:“我,习惯了。”四个字,字字透着轻蔑。

仿佛他是更为完美的造物,高高在上,俯瞰着他们这群渺小又愚昧的物种,不过是一个错误,一场笑话而已,有什么好怪罪的?

高级动物向来不在意低劣物。

因为他们生而优越。

类似这种发自内心对他人的漠视,如同厨师面对砧板上的鱼肉,理直气壮地将它们开肠破肚,碎尸万段的傲慢,蒋深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那就是虎鲸系列案里被凶手肆意摆弄的尸体。

因此不需要其他证据,无需口供,他已经百分百确定,季子白就是凶手。

一个未满十八岁、高中尚未毕业的凶手。

可笑。

蒋深猛然起身,视线低下去凝视季子白,对老五说:“你先出去。”

他没头没尾地下命令,所幸老五不是小六。

老五脑筋快得很,光眼珠子来回转上两圈,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拍拍屁股,留下一句‘悠着点,别打死人哈’就走。

姜意眠短期内不想见血,也抬脚走。

审讯室的门被关上,锁上,过不到两秒,里头落下咣咣当当碰翻桌椅的声音。

以及拳头打在身上,噗噗噗的一声声,听得人牙酸肉疼。

“怎么出来了?”

小六迫不及待地围上去问:“里面什么情况?”

老五简单描述一番,视线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

“你们把意眠给整哪去了?”

他指指门,“那小兔崽子说不准脑子有点毛病,盯着小姑娘不放,一口一个要见她的,不知道打什么主意。你们别瞎凑热闹,快把人给看好,不然冷着热着,待会儿老大揍完那个,再来揍你们这一个个。”

小六舍不得走,嘟囔:“我就想听听,到底什么情况。”

“没一个沉得住气,切,一会我偷偷给老三打电话,你们在楼上听着,行吧?”老五一脸嫌弃:“上去上去,赶紧的。”

小六满足了,兴高采烈往上跑。

然而。

没过三五分钟,他脸色惨白,又失魂落魄地跑了回来。

“怎么又来个?你个说不听的小六,我怎么就——”

以为他死性不改,非要亲耳听审讯,老五骂骂咧咧地,被打断。

“老、老五,眠眠她——”

双眼瞪得大大,小六握紧拳头,止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什么东西?”老五忍不住催:“眠眠怎么了,你看着我发愣干什么,说话啊?”

好像过去一个世纪,小六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无力至极。

“眠眠死了。”

“一点气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凶手日记:

【我要见你。】

ps:不要揍我!!我真有同学,高中同班,大家日常都叫她xxx。直到毕业了我才知道,原来她叫xx,只是曾经跟老师说过自己名字有错(乡下地方登录姓名和出生日期经常出错),请老师喊她xxx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