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
乍一听到这个词,姜意眠确实陌生又意外。
误以为她的表情代表排斥,小六心虚得直摸脑门。
“那个,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他一紧张,语速飞快:“虽然学校不让我们进去,但是我们局里也做了部署,校门口全天都会有人站岗,有任何需要你可以直接找他们。安全起见,我们还准备了最新的小型定位仪器……”
距离姜爱国被害第十天,虎鲸销声匿迹,难以追踪。
调查过程不见半点转机,偏坏消息接二连三地来。
第一是姜爱国葬礼上出现的红衣女人,自称打小崇拜民间英雄,千里迢迢赶来祭拜。无奈天生红色盲,红黑不分,穿错颜色才引起误会一场。
警方当然不相信这套说辞。
可卖力去查,这女人确实乘坐当天的火车来到浪漫港,无论身份、经历、通话记录,均无破绽。
其二,警方认定的真虎鲸,在姜爱国案件中不慎留下名牌鞋印。
他们试图通过联系品牌门店获取相关记录,然而,负责人声称该品牌以保护客户隐私为服务第一要务,平均每隔两个月,对账后立即清空本地所有记录,以防客户信息泄露。
因此,门店非常愿意配合警方,愿意提供最近两个月内销售记录与客户名单。
但如果警方需要更早之前的记录,他们爱莫能助,只能警方自己联系远在他国的总部,进行沟通。
两个月名单并没有派上用场。
省厅紧盯着虎鲸案,隔三差五询问进度,明里暗里催促尽快结案。
在这巨大压力之下,局长力排众议,坚持让姜家唯一的幸存者,姜意眠,配置保护人员及高价收购的高端定位仪器,返回校园。
大家都清楚这个决策的真正含义。
姜意眠稍稍一想,也明白过来。她这是要作为不得已的下策,被摆上诱饵位置。
“我们会尽最大能力保护你,不过……说实话,我们也不能确保你绝对不会遇上危险……”
小六絮絮叨叨说着,内容逐渐自相矛盾。
看得出来,他内心并不十分赞同这个决策,只是迫于无奈才来传达。
剧情应该不会做无谓的安排?
姜意眠垂下眼眸,回想这些天跟着蒋深,到处查找凶手,一无所获。
也许是搞错了。
也许根本不该追在凶手屁股后面徒劳的跑,而是,等着对方来找她。
“好。”
姜意眠突然蹦出一个字,小六茫然:“好什么?”
只见她慢慢抬起脸,似乎很轻、很快地眯了一下眼,淡声道;“我会去上学的。”
“——现在就去。”
*
作为残障人士,姜同学最独特的一点在于,她并没有在特殊学校上学,而是就读于一所当地著名的学校,——浪漫港高级中学。
说起浪漫港高级中学,传闻该校在建校四十周年时,收到一大笔往届毕业生的捐款。
为使这笔钱用在刀刃上,校方除翻新校园、增加师资力量,更花费大把心思与精力,首次开创一项特殊班制度,致力招收残障学生。
上任校长曾在特殊班推行的第一届,上台讲道:“我希望特殊班的存在,不仅仅能激励到不幸残障、但不屈不挠的灵魂,还能使所有幸运的同学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需要你的看见、你的尊重,以及你的平等对待;
我希望特殊班能让大家感谢命运的馈赠,同时反抗所谓的既定;希望它能成为他日里你遭遇坎坷时的内心支柱,成为你伸手拉起他人的友善桥梁。
在此之前,我无比虔诚地希望,所有同学能够记住,你们每一个人对待特殊班、对待特殊班同学的态度,都将决定着特殊班是否能够推行。
就像你们每个人对待残障人士的态度,终将决定着全社会对他们的态度。。”
这一番发言,后经证实,仅仅来自校长的临时起意。
而他慷慨激昂的态度,不仅登报受到一片嘉奖,还感染到在场许多人,成功令特殊班成为该校的教育特色,届届传承,帮助上百名不同程度的残障学生完成学业,走向社会。
姜同学正是受益者之一。
只是理想与现实难免存在微小的差距。
这不,赶在课间休息时间返回校园,姜意眠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下节上语文,课本在抽屉。
她伸手去摸,意外发现姜同学的课本字体居然是微微下凹的,使盲人也可以摸出大致形状。
校方细节做得到位,姜意眠才默念一句有心,课本就被嗖一下抽走。
一道张扬女声响起:“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我们学习委员么?听说你爸你妈都死了,你家没别的亲戚能管你,你就找了个野男人,马上都要结婚生孩子去了,还来学校干什么?
“该不会还想高考,想着读大学吧?
“少做白日梦了姜意眠!你就一瞎子,能读完高中算不错了。我妈说,你这种女的,迟早要巴着男人过日子,迟早要给人生孩子,还不如早点生,多生几个,指望孩子长大孝敬你呢!”
不知名的女同学,张嘴一串连珠炮似的讥讽,教室里鸦雀无声。
既没有帮腔,也没有人阻拦。
大家沉默得仿佛不存在。
不太清楚姜同学跟这位女同学有什么矛盾,反正不关玩家的事。
姜玩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请把课本还给我。”
你看,多冷静,平和,超有礼貌。
女同学脸一僵,抬手将课本狠狠摔在地上。
“还你呗。”
她轻飘飘道:“你自己没接住,掉地上了,可别怪我。”
姜意眠不置可否,俯身去捡。
对方忽地踩上去,课本被死死压在原地,拉不动。
“不会吧?你不会连本书都捡不起来吧?就这样,还想考上大学?”
NPC的阴阳怪气不绝于耳,玩家认真地判断了一下,觉得这可能,大概,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找茬?
来自虚拟人物的找茬,又是一种新鲜体验。
姜意眠扶桌站起来,抬脚,下脚。
一脚快狠准踩上女同学的脚背,听到对方骤然发出的尖叫声。她模仿傅斯行曾经的做派,云淡风轻道:“抱歉,我瞎,你可以体谅我吗?”
“啊——!”
女同学气得说不出话,一手抓住姜意眠的头发,倏然门外一声喊:“老师你看,陈文文又这样了!”
旋即而来一声怒喝:“陈文文,给我出来!!”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找你谈话!你一个女孩子,都高三了,不好好读书,天天就知道欺负别人丢不丢人?学校弄这个特殊班,是为了让你们团结友爱,不是让你们搞特殊,破坏学校纪律的!别以为快要毕业了,学校就拿你没办法!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做这种事情,我就……”
教室外,老师怒气冲冲不断斥责。
教室里,先前说话的女生拉开椅子,在姜意眠旁边坐下,憨笑:“嘿嘿,你好。”
“你好。”
“那个,我是新转来的,班里没有座位了,班主任让我先坐这里,你会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为什么生气?
姜意眠捡起课本,摆在桌上,回她两个字:“不会。”
同桌好像是个自来熟,直性子,得到回应,立即叽叽喳喳打开话匣。
“我叫陈晓文,不要误会啊,我不认识陈文文,我也是来了这个班才知道,我们名字那么像,就差一个字。
“她真的好爱没事找事,你不在的时候,好几次想翻你抽屉,都让我给拦下了。”
姜意眠:“谢谢。”
“嘿嘿,不用不用。”
“我问过别的同学,她们说,有一次陈文文月考作弊,找别人报答案、扔纸条,被你听见声儿。
成绩下来,陈文文一下子进步两百名,老师问她是不是作弊,她死不承认,说你瞎……呃,说你眼睛不好……不对,就说你不可能看到,还说你故意针对她。结果老师出题让她再做一次,她做不出来,就记恨上你了,是真的吗?”
游戏白送的信息,假不了。
姜意眠一个点头,同桌再次开口:“我发现你也没那么难相处耶!哦不是,我不是说你坏话,只是之前你不在,别的同学说你有点——就一点点,真的一点点点点——不喜欢理人,所以老师才不给你安排同桌,所以我才怕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坐在这里,你会生气。
不过还好,你人挺好的,我挺喜欢你的。对了我有没有说过,我身体其实没问题,主要脑子,以前被我表哥从楼梯上推下去,得了羊癫疯,有的时候会突然倒下去,口吐白沫,浑身抽……”
姜意眠没再听下去。
校园生活出乎意料的平静。
在学校里平平稳稳度过十天,除却陈文文,姜意眠几乎没遇到任何麻烦。
尽管作为视觉障碍者,学习上相当吃力,但在生活细微处,她受到不少乐意助人的同学的照顾。
摔倒有人扶;
东西掉了有人捡;
浪漫港这座小镇子的冬天阴冷又潮湿,大雨常常突然而至。
当雨水滴答滴答打在脸上,切肤划过脊背时,身侧也会有人默不作声地为姜意眠打伞,细心地递给她一条染着余温的柔软毛巾。
但这种平静,仿佛世界崩塌前的美好假象,只是用来麻痹猎物的神经而已。
因为自从回到学校,姜意眠一直能感觉到,她在被注视。
有一个特定的人在注视她。
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好似整个世界的猎物都已屠尽,只剩下她,有待杀死。
这道目光过分炙热,黏稠,宛如一条见不得光的影子,无声无息,无处不在。
譬如现在。
他就在她的附近。
*
2003年1月15日,星期三,下午4:40分。
一周一次的活动课,高三排头两个班在打篮球赛。
砰,砰,砰。
篮球用力撞击地面,场上满是热血。
“加油加油加油!!”
“1班!1班!”
“2班!2班!”
在这娱乐方式贫瘠的年代,一场球赛,场外欢呼喝彩、人声鼎沸,架势丝毫不输场内。
转眼间,上半场还余五分钟,双方比分持平,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
倒数三分钟。
“好球!!!”
不知哪方投球得分,瞬间引爆全场,喊叫连天。
也就在这时,姜意眠无比明确地感觉到,那道视线,那个人正在她的附近。
很近。
他就隐没在数十上百个人里,正大光明地看她,贪婪地望她,冰冷的视线如刀尖抵在喉口,似乎已将她从头到脚凌迟千万遍。
“陈晓文,我回教室一下。”
姜意眠是被同桌拉来捧场的。
交代完去向,感谢,并拒绝同桌陪同的意愿,她转过头,正对着他,朝他走去。
一步,一步。
再一步。
视线的主人不躲不闪,仍在原地注视。很好。
他不走,她就继续往前走。
一步,一步。
在下一步踏出之前,一股气流破空袭来,一只手掌凭空握上姜意眠的手腕。
下秒钟,她被什么人扯进怀里,听见闷闷一声砰。
周围不少同学‘啊’出声来。
“打到人了!”
“没事吧?”
“我草这球扔这么远,怎么扔的,差点打到瞎子!”
远远近近一片混乱嘈杂,那道视线消失不见。
“季同学,你没事吧?要不我扶你去医务室找老师看看吧?”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字里行间透着担忧,隐隐还有些期待。
姜意眠这才确定,又一个好心同学,男生,刚刚替她挡了一记横空飞来的篮球。
“谢谢你。”
作为当事人,再冷漠无情,再不把游戏与现实当做一回事,该有的基本礼貌还得有。
因此姜意眠反手拉住这位季同学的袖子,“你还好吗,需要陪你去医务室吗?”
对方一声不吭。
短短几秒似乎被无限拉长,周遭一下静下来,静得落针可闻。
“不用。”
片刻后,对方这么回答,冷淡拨开她的手指。
*
“你没事吧,意眠?”
被球打中后背的季同学,独自离开。
十米开外的陈晓文察觉动静,小步跑来,气喘吁吁。
姜意眠把左手覆盖在,刚才那个同学碰过的地方,若有所思。
“刚才那个季同学是谁,你认识么?”她问。
“你这都不知道?”
陈晓文猛地拔高音调,充满不可思议:“那可是季白,咱们的镇校之宝啊!”
季白,男,高三(1)班班长。
在号称校内小灵通的同桌的介绍下,姜意眠了解到,季白是一个天才。
学业上无师自通,书法象棋自带天赋,无论市级省级抑或国家级别竞赛,凡参赛必得奖,凡得奖必前二。
家住高档小区,天天豪车接送。
这位季白同学有钱有才还长得帅,唯一缺点,是有点儿傲气。
傲得不太把老师学校放在眼里,除了考试,上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余下同学们自然更不入他的眼。
以前有闲着没事干的人仔细算过,打高二上半年转学过来,季白在校内待不足一百天,跟其他同学说不到三十句话。
就这,还得包括今天对姜意眠说的一句不需要。
季白不来学校,学校老师对内对外,都用着‘特殊情况,允许请假’的说辞,一笔带过。
姜意眠问了几个时间段,很巧。
姜爱国被杀的那天,季白不在学校。
虎鲸案里除了独居老人被杀的日子,季白都不在学校。
而偏在她返校的两天前,也就是姜爱国葬礼那天,他回到学校,破天荒地参与一次集体活动。
他的声音没有变。
他是在葬礼上对她说话,让她回来上学的男生。
他的姓不常见,他身上清淡的皂角味也没变。
所以他还是姜意眠来到这个副本,出门撞见的第一个人。
——又一个嫌疑人。
可一个学生怎么犯下种种命案?
一个高中生如何拥有犯罪集团?
相比之下,倒不如说傅斯行的人物性格,更适合充当幕后真凶这个角色。
姜意眠不禁‘看’一眼傅斯行。
傅斯行捏捏她的软指,“一路不说话,在想什么?”
“高考。”她信口胡说:“我在想,像我这种看不到题目的人,怎么参加高考,会不会有特制试卷。”
“眠眠想上大学?”傅斯行侧头看来,目光如冷却的水,流淌过皮肤。
“你想我上吗?”
姜意眠看回去:“学校里都在说,爸妈死了,我搭上有钱老男人,等到毕业之后就准备结婚生孩子,用不着上大学。”
傅斯行笑:“我很老?”
“比我老。”
对付伪善,狡诈,擅长演戏的敌人,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绝不能陷入拐弯抹角相互试探的困局。
必须冷静,必须耐心。
必须找出对方的死穴,以枪口瞄准,试着一击毙命。
“你喜欢我吗?想和我结婚吗?”
只要是他是那个傅斯行,依旧那个傅斯行,他的弱点或许压根没有变。
所以不需要回答。
以姜同学的身份,以一个学生天真的口吻,姜意眠毫不犹豫说出:“如果是你,我觉得结婚也行,反正我挺喜欢你。”这种话。
然而,这个副本的傅斯行面对告白,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常。
他轻笑一声,拖着尾音呢喃:“又喜欢上我了?”
这个刹那,短短六个词,险些让姜意眠以为,他承认了。
承认自己有着上一个副本的记忆。
承认自己记得告白。
可没过两秒,傅斯行话里带上几分散漫:“亲眼看到姜爱国死了的那个晚上,明明说了现在世界上最讨厌我,怎么会突然喜欢我?”
“你在骗我吗?”
“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俯下身,离她那么近。
手指不紧不慢地抚上脸庞,指尖落在柔嫩的耳稍,声音轻柔得过分,“你想从我这里骗走什么呢,眠眠?我有什么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黄昏时刻,光线明灭,阴云千里。
当傅斯行温声询问,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姜意眠仿佛看见一只狰狞恶鬼,在极力引诱人类出卖灵魂。
她往后退,拉开距离。
远处响起一声:“傅医生?”
恰到好处地打断肮脏交易。
“柳女士。”
傅斯行一瞬变回温润青年,笑吟吟地打招呼:“好巧。”
“我、我刚好来附近做点生意,买个店面。你也住在这里吗?”
柳女士的声音里弥漫着强烈的不安。
“傅医生,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单独聊聊?”
她近似哀求地提出这个要求,傅斯行没有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凶手日记:
【一直在你身边。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