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听见死神的声音(9)

七年前的翌日,蒋深接到通知,因在任务中落下疾病,经部队判定已不适合继续服役,他被特批提前退伍。

笑话。

同一个任务,同一种伤,半个月前他躺在病院床上,还被上级探望、嘉奖,提名记功。怎么现在就成退伍了?

蒋深心里知道是谁搞的鬼。

那年他年少轻狂,顶着一颗宿醉的脑袋,买了车票,轰隆轰隆跑到B市找便宜爹算账。

父子两个大吵一架,最终得到一人退一步、蒋深再负重伤就无条件退役的结果。

为防止老蒋又做手脚,蒋深果断放弃假期,提前返回部队。

至于姜家——

至于姜家作客的那个晚上,次日醒来,记忆浮现,蒋深确实疑心过:普通父女到了这个年纪,还会这么亲近么?

但很快,他把这个疑惑忘之脑后。

没有特别的原因,没有可用的借口。

他只是忘记了。

很单纯,又残忍的忘记。

谁让他有自己的麻烦要解决。

不过是一个56岁的爸爸,喜欢亲吻、拥抱、喂食自己11岁的女儿而已。尽管奇怪,那又怎样?

没必要浪费时间管别人的家事。

蒋深一直这样认为,也一直这样行动。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姜爱国不是姜意眠的爸爸,一个56岁的男人在亲吻、拥抱、喂食一个11岁的小女孩,这算什么?

如果姜爱国突遭杀害,当晚姜意眠与另一个可疑人物在一起,彼此提供不在场证明。这其中,又有可能隐瞒着什么?

某个惊骇的猜测一闪而过,蒋深折起病历单,疾速下楼。

他知道该找谁验证。

*

老三负责盯梢的第五天。

「2003年1月2日,无异常。」

在工作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老三抬起头,看向对面。

大雨淅淅沥沥下,浪漫港的深夜并不热闹。

稀稀落落几个行人走在路上,步伐匆匆,神色紧张,似乎都被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虎鲸案所影响,唯恐遭受罪犯的袭击。

左右没有生意,街道店铺早早关上门,熄了灯。

这就让街对面唯一一家开门营业的店面,如同漫天黑暗里闪烁的一点光,吸人眼球。

——幸福咨询室。

傅斯行的私人诊所挂名老土,生意却很不错。

白日里来访者个个打扮得时髦,非富即贵。

入夜,回头客踩着下班的点儿上门,一聊,聊了整整三个小时还没结束。

没记错的话,心理医生计时收费?

这样想来,傅斯行收入不菲,且人脉资源丰富。

谨慎记下这点,老三提着笔,视线边角骤然闪过一个再眼熟不过的身形。

“队长?”

拉下车窗,果真是蒋深。

他没打伞,头发尽数被雨濡湿,如荒草般盖在额上,称得那对眉眼愈发阴冷,天生染着锐色。

“江滨案子解决了?”

老三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晚就我,他们明天回来。”

轮到蒋深问:“你这边什么情况?”

“早八点上班,晚九点下班,作息稳定,三餐固定,所有行为举止都具有明显规律性。”

老三推了推眼镜,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束花:“比如每天下午四点整,去对面花店买一束白色玫瑰花。”

蒋深:“除了今天。”

老三意会:“只有今天推迟下班时间,说明这个访客对他而言很特殊。”

“注意访客,我进去一趟。”

蒋深笔直走进幸福咨询室,瞧准唯一亮灯的房间,推门而入。

房间里,傅斯行装束整洁,双手端着茶杯,对面坐一个披貂皮大衣的女人。

两人相处的氛围完全不像医生病人,说关系不错的朋友倒更像。

“你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出声啊?”

前台小姑娘前头没留心,回过神来,蒋深已经闯进门。

她忙不迭去拦:“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看到门上挂的牌子么,傅医生谈话中!有事你得找我说,怎么能乱走呢?”

蒋深没把小姑娘放在眼里,开口就喊:“傅斯行。”

“蒋队来了。”

几天不见,傅斯行仍是老样子,装模作样,人模狗样,“抱歉,蒋队长,我这有点事,能不能麻烦您在外面先坐一会儿?”

“——放心吧,我没长翅膀。无论做了什么事,肯定飞不出的蒋队长的五指山。”

他说了这么一句,目送蒋深出去,不忘叮嘱小姑娘给他泡一杯茶。

清茶。

滚烫的开水注入纸杯,纸杯会因为无法承受高温,而变得柔软,不小心失去自己的形状。

假如水是傅斯行,杯是姜意眠,过高的温度是膨胀的犯罪欲望。

茶叶是什么?

干瘪的茶叶缓慢舒展,逐渐溢出浓郁的绿色,浮起一缕香气。

它被操纵形状,被掠夺走颜色,最初浮在水面,最终沉在水底。

恰在茶叶纷纷落底的时候,房间门被从里打开,貂皮女人与蒋深擦肩而过,面上依稀有着哭过的痕迹。

“傅斯行,我这次来,只想找你确认一件事。”

关门,落锁,蒋深眸色深沉,直截了当:“姜爱国是你杀的。”

傅斯行单手握着茶匙。

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忍俊不禁:“蒋队大半夜找到我的诊所来,就是想说这个?”

“姜意眠不是姜爱国的女儿。”

一把抽出病历单,拍在桌上,傅斯行纹丝不动,淡然自如。

“你知道。”

眉角轻轻一挑,蒋深始终用陈述语气:“除了知道他们不是亲父女,你还知道其他的,所以你杀了他,再让姜意眠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

对此,傅斯行不置可否,只予以两拨千斤的一问:“蒋队有证据吗?”

“没有。”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还以为,警察说话做事都得有证据才行。”

茶杯轻轻放在膝头,傅斯行身体靠到椅背,头一回在外人面前显出慵懒的姿态。

就好像老狐狸当着□□的面悠悠打个哈欠,安然卧下。

毛绒绒的大尾巴摇来晃去,这代表他胜券在握,无所畏惧。

对付这种人,硬碰硬不行。

何况今天蒋深来,不为抓捕罪犯,只为要个答案。

他不说废话,直接脱下外套,翻出裤袋,将手机、手//枪全部摆到台面上。

“没有录像,没有录音。”

双手撑在桌沿,蒋深猛地拉进距离,一双眼如狼般狠厉:“我只想知道姜爱国是不是你杀的?你是自发这么做,还是因为别人要求?”

“——别人。”

傅斯行意味深长:“蒋队说的别人是谁?”

“别装了,你清楚我在说谁!”

泛黄的灯光下,蒋深面上存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我能猜到你教唆了她,只是猜不到你会怎么利用她。说,你到底让她参与了多少?”

分明有两位嫌疑人。

蒋大队长的恶意却仅仅冲着他而来。

察觉这点,傅斯行敛下眼睫,不禁漫开愉悦的笑。

“有时候,孩子也会坏得超出想象,不是么?”

茶匙在杯里轻轻打着圈儿,一圈,一圈,又一个圈,激荡起无数涟漪。

傅斯行专注看着,声音轻柔缓和:“如果我告诉你,是眠眠杀了姜爱国,蒋队打算怎么做?”

“逮捕她?”

“审问她?”

“七年前她向你求助,你没有回应她;七年后她好不容易离开深渊,你却要送她进监狱?”

越说越好笑了。

他抬起脸,眼底铺上一层温柔漂亮的水色。

“蒋深,其实我从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到了。明明我们是同一种人,明明你又不是那种具有正义感、责任感的人,所以你为什么要做警察呢?”

“因为跟罪犯斗智斗勇很刺激?”

“还是赢过所有杀人恶魔,把他们关进牢笼的感觉很有趣?”

“你自己有没有留意过,在破案的过程中,究竟什么东西让你觉得索然无味,什么才让你心潮澎湃?”

哗啦,哗啦,雨转大了。

依稀越过窗台,飞溅在皮肤上,冰冷得出乎意料。

蒋深面无表情,抓起衣服转身要走。

“蒋队。”

身后傅斯行浅浅抿一口茶,叫住他:“本来想说眠眠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孩子,希望给蒋队看在我的面子上,当然也看着我割爱把她借给你几天的份上,高抬贵手。”

“不过这样说,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我想了想,是不是可以有另一种和解方式?”

“打个比方,假如蒋队愿意放过这件事,不再深究,说不定我那让您困扰的命案体质会有所好转?又或者,也许下次周围有命案发生时,像我这样的人,也能为您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您觉得呢?”

对方字字含笑,字字如淬毒。

蒋深停在门边,往左看,往右看,都是一支过了花期、正在腐败的白色玫瑰,斜斜插在玻璃花瓶内。

——“那是洛丽玛丝。”

傅斯行在家里、车里、诊所里摆满这种洁白的玫瑰。

当蒋深初次登门入室,目光扫过无处不在的花朵时,他主动介绍:“那是洛丽玛丝,我很喜欢它的花语。只不过——,我喜欢的东西,想来蒋队不会太喜欢。”

洛丽玛丝的话语是:死的怀念。

就在走进诊所之前,蒋深刚刚得知,这花寓意迸裂的伤口、麻木的伤痛、少女对生命的空洞与绝望。

好一个傅斯行。

好一个心理战。

蒋深冷冷一笑,抬手握住花枝,轻巧一折。

他喜爱的花就这么落在他的掌心。

“傅医生怎么知道——”

“你喜欢的东西,我就不会比你更喜欢?”

将花揣在兜里,蒋深拉开门把手。

在门即将闭合的缝隙里,傅斯行以轻松的语调告诉他,姜爱国,就是他们杀的。

他们——,

傅斯行与姜意眠。

作者有话要说:凶手日记:

【明天见】

ps:今晚11点更新1.5w大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