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听见死神的声音(7)

A市有座寺庙,名叫雁南寺。

庙里求姻缘子女很灵的,经常有外地人闻声赶来。为了方便,大家渐渐就把那座山,喊成燕山。

燕山坐北朝南,离浪漫港足有120公里。

专案组一行人下午两点出发,紧赶慢赶,四点抵达燕山。

兜兜转转找到福山岱所说的、山头盖了房的福家山,再开到半上坡,差不多到了下午四点半。

剩下半座山得双腿徒步,一车大老爷们是不妨事,可中间还有个看不着路的小姑娘,另当别论。

“要不,让眠眠在车里等吧?”

老四开口提议,被小六否决。

理由是:待会儿天就黑了,小姑娘独个儿待在山里、车里,不安全。

“我背吧。”小六提议:“以前天天负重拉练,背个眠眠不是问题。”

被蒋深、姜意眠本眠双重否决。

老五挤眉弄眼:“你瞎凑什么热闹,要背,让老大背就行了。”

小六朝他龇牙,转过脑袋,只见蒋大队长扯下围巾,一头缠在小姑娘的腰上,一头缠在自己身上,左一圈右一圈,打个结,动作干脆利落,还很标准。

“走。”

一个字终止说笑争论,全组默契地排成一字型,沿着小路往上。

路不算陡。

可窄,长。

一口气走了十五分钟,小六抹把额头,往右一瞥:“那边!是不是福山岱说的那片树林?”

其他人跟着望过去。

五点整,太阳完全沉没,黑暗犹如某种巨大、冷血的爬行动物,无声伏上头顶。

那片小树林枝条茂密,形状怪异。

当个寒风吹过,树木在风里摇摆,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形同曳长的恐怖怪影,发出诡秘的呼吸声。

“别停,继续走。”

蒋深发话,没人敢停。

十五分钟后,众人气喘吁吁爬到山顶,一栋奶白色小洋楼出现在眼前。

外头被圆拱形栏杆围着,里头花花草草种着,要车库有车库,要庭院有庭院,除了气派,无话可说。

“瞧瞧这有钱人过的什么日子,就这,路还给走歪了,没事祸害人,真闲得毛病。”

老五伸手一推,大门居然没锁。

“我先进去瞧瞧。”

端着枪把上上下下搜个遍,确定没人,老五啪啪啪摁下开关,房里一下子灯火通明。

“进来吧!”

收到信号,老二、小六跟着进来。

姜意眠走倒数第二个,突兀停下脚步,引得身后蒋深发问:“怎么?”

“……声音。”

她纤长的眼睫盖下,声音淡而冷静:“我听到声音了。”

很多、很多。

*

很多很多,很多声音。

在姜意眠走进房子的刹那,如泛滥的潮水般遮天蔽地的涌来。

有哀求:

“不要。”

“别这样。”

“让我走吧。”

“我不是干这个的,求你放过我吧,真的,我不干这个。”

“求你了大哥,你找别人去吧,求你了,我跪下来求求你好不好?”

不屑:

“行了别嚷了,烦不烦啊?”

“打扮那么漂亮不就是想勾引老子么?还装什么纯。”

“你一女的早晚要被男人睡,被谁睡不是睡?陪我睡还有钱赚,真是便宜你们。”

“我就摸两下,你们看看她,遮什么遮!搞得要死要活干什么?扫兴!”

“哎,别这么说,这不挺好玩的吗,多带劲儿。”

“别理她们,女人嘛,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啊。”

“脱光!脱光!脱光!”

“这帮小娘们儿,别看现在哭得不要不要,都是没开//苞,没尝过味儿!”

“就是,待会儿有得爽,保准你喊不要停,哈哈哈哈哈哈!”

挣扎:

“吴友兴介绍我来不是做这个的!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别这样,别这样,我还要读书的,我好不容易才能读到书,呜呜呜呜呜。”

“拿开你的脏手!”

“我会报警抓你们的,我一定会的!”

“禽兽!畜生!”

“滚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镇压:

“啊啊啊啊她咬我,死婊//子你他妈活腻了!”

“妈的又一个贱货。”

“你完了我跟你说,真把老子惹火了,老子今天搞不死你就跟你姓!”

“这娘//们真他妈欠日,有没有人想一起弄的,看她还敢不敢拿刀!”

“女人就这点不识相!”

“要不是你们自己犯贱送上门,谁稀罕草你啊。”

“有这劲儿逼逼赖赖,还不赶紧叫得好听点,说不定老子一个高兴,娶你回家当老婆呢。”

“嘶——,妈的,长得不怎么样,滋味不错啊,哈哈哈哈哈哈。”

“喂,我这爽毙了,谁要试?”

诅咒: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会下地狱的……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们都……”

“去死吧。”

“全都去死吧……”

——该怎么形容呢,这个声音的世界。

恍惚之间,姜意眠甚至发现,自己的视觉好像恢复了。

她好像突然能看到颜色。

比如哀求是蓝色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哭泣、挣扎是深灰色的。

青春的、明媚的某个存在是桃色的。

当她被伤害了,如同柔软、表皮没有丁点儿锐角的球体,流出一些些淡淡的红。

男人是污浊的、浓稠的白色。

死亡是深沉的、腥臭的深红。

然后绝望是黑色。

漫无边际、冰冷刺骨。

像一片很深、很深的海,悄无声息把微光吞没,把所有幸福、梦想、生机,一一吞进肚子。

连着颜色、声音、过往,如绑着石头的风筝,一路往下沉,折骨削皮,没有尽头。

*

“只有两年内发生过凶杀案的地方,眠眠才能听到,受害者濒死前后的声音。”

“时间过去越久,听到的越少。”

姜爱国父女在不少凶杀案中有所助力,使得个别警员对姜同学的特异能力适用范围,了如指掌。

现场小六是一个。

按听声能力的有效范围推算,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些受害者,绝对是在所谓聚会上送的命。

“能听得出有多少受害者吗?参与聚会的男人多不多?要是再让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你能认得出来吗?”

小六急切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姜意眠一一摇头。

声音不是画面,转瞬即逝,很难在记忆里留下痕迹。

更何况一大片声音,蚂蟥过境似一拥而上,一哄而散。哪怕神仙听了,也记不住。

小六理智上清楚这个道理,情绪上感到失望,不由得恨恨锤一下沙发,骂道:“一群社会垃圾!要是我们眠眠认得你们——”

“破案是你的活儿,指望别人干什么。”

蒋深锐利的视线扫过来,如同一面镜子穿透人心:“难道你自己破不了?”

一丝凉意划过脊骨,小六正襟危坐,“我能破!我肯定破!”

“兄弟们,看我找着什么!”

与此同时,老五打五层楼梯上一跃而下,举着一块黑糊糊的东西跑到面前。

“瞧,照相机!我没见过这样的,长得跟个大炮似的,还真弄不来,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能不能把这杂种给收了。”

“我试试!”

小六正经高材生,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捧着新奇的照相机翻来覆去,屏幕被鼓捣亮了。

“照片哪儿呢?”

“是不是按这?”

老五围在耳边叨叨,小六直喊:“你别吵吵,不准乱按,别给弄坏了。”

照相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近八个按键,他按一个,咔嚓拍了一张蒋深面无表情的脸。

错了。

按第二个,错。

第三个,又错。

按到第四个,猛一张白花花的女人照片跳出来,惊得小六险些摔掉相机。

“有了!”

照片、照片、照片。

数不清的照片,多达几百张。

被拍的永远是女人,处在画面中央,一//丝//不//挂,被摆成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姿势。

有时拍到男人。

一个,两个,三四个,勾肩搭背、嬉皮笑脸,压在女人身上,或团团站在身边,像对待动物一样,肆意观赏、抚摸、玩弄她们,触目惊心。

如此昂贵的器械。

如此荒诞的主题。

所有人看得心一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所发明的语言,人们创造了成千上万、数不清的字,到头来,却会在人所能犯下的罪恶面前,完全失去力量,变得苍白而微薄。

他们亲身体会到这种感受,深刻意识到,人,能有多好就有多坏,能有多创造,就有多毁灭。

“是证据就收起来。”

蒋深冷调的音色,像一条绳,将他们拽出泥沼,拉回现实。

但这些被拍照的女孩,有没有人能拉出她们呢?

“书房里有一台台式电脑!”

老四在三楼有所发现,探头喊:“有没有会破密码的?小六上来!”

2002年,电脑算稀罕货中的稀罕货,价格四千起步,按配置来,上不封顶。

省厅年初花好几万买来两台电脑,对接国外前端技术程序,平时搁在办公室里,两把大锁挂得明明白白。只有特大案情,或是经过领导审批的特殊需求,才能使用。

当然了,技术光买不行,得有人会用。

当初省厅开展一系列培训,老三学得最精,可惜现在不在。

小六只赶上一半的课,学得大差不差,折腾折腾也能用。

“行了,能进去了。”

电脑屏又是一张黄图。

小六心里不知骂了几百句脏话,手握鼠标,把整台机子翻个遍,找到一个名为名单的文件。

“你们看!”

打开表格,共两列,数行。

左边写着时间,初始日为99/4/22,接下去是99/6/22、99/8/22、99/10/23……

以此类推,基本隔两个月一次,多数为22日,鲜少提前或推后。

右边是长长的名单:赵婷、吴妹儿、陈小佳……

“这应该是福尔岱的聚会名单,只记了女性,没有男的。”

老四眼力不错,伸手一指:“拉到最下面看看。”

列表终止时间为去年2月,吻合福山岱的口供。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去年到今年,在数行空白之后,再次出现记录。

时间:02/12/22

名单:?

没有名字。

“福尔岱想再次举办宴会。”

不难想到:“不过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立刻确定名单。”

“那他会去找谁?”

小六抬头,打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吴友兴!”

“那些被折磨的女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他就是帮福尔岱物色受害者的中间人!”

换言之,吴友兴很可能是最后见过福尔岱的人。

入手点有了,再拖下去不方便下山,蒋深果断决定:“做好取证,十分钟后收队,下山。”

“是!”

小六像个新兵蛋子,慷慨激昂应着声,脑海里涌现一个词:报应。

福山岱这种混蛋,肯定没有想到,在这场他心心念念、时隔将近两年的聚会举办之前,他自己先送了命!

*

从浪漫港江滨别墅,到A市出福家山别墅;从福尔岱到聚会,到名单,再到吴家兴。

本以为案件线索明晰,理应柳暗花明。

谁能想到,经过48小时的极限调查,案子反而走进死胡同。

——据统计,在1999年至2001年间,福尔岱共举办过13次聚会,名单上共有98个姓名。

即共有98名女性自愿、或被迫参加聚会。

此次案件波及范围之广,以年龄、长相等条件大致排查,光在A市内登记过、同名同姓的女性就有近五百个。

也就是说,想要找出所有受害人指证福尔岱、或是调查杀人嫌疑,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当然,还有吴友兴。

吴友兴,男,46岁,五年前来到A市生活,期间一直作为福尔岱名下娱乐场所的管理人生活。

这是表面信息。

当专案组与其户籍地方公安局联系时,意外挖出更深的身份信息:

吴友兴,原名吴家兴,来自z镇,曾与当地其他地痞流氓结拜七兄弟,有过多次偷窃、伤人、抢劫、猥亵妇女案底,最长被判有期徒刑一年零十个月。

他于1987年初春入狱,1990年冬末出狱。

当他再次进入警方视线,已是1995年,吴家兴及其六位兄弟手上握有巨大的关系网,横跨多省、多市,涉嫌参与大型走私烟酒、拐卖,以及非法卖阴活等活动。

1996年,在埋伏长达半年之后,恰在警方决定实施抓捕计划的一星期前,吴家兴人间蒸发。

怀疑行动计划被透露,警方提早行动,当日捕获七兄弟中的老三青龙、老五白狼与老七黑豹。

之后数年,七兄弟其他余党先后落网,唯独改名为吴友兴的老大,吴家兴踪迹全无。

“根据店员口供,18天前,也就是12月13日下午五点左右,福尔岱曾经来找吴家兴谈话。”

老四边说,边将一张照片贴上白板。

照片上的人面部线条圆滑,鼻头钝厚,长着一对弥勒佛似的长耳,瞧上去笑眯眯的,是那种让人难以提起敌意的长相。

“由于福尔岱这个老板只挂名,对ktv经营情况不上心,很少来店里,所以店员们记得比较清楚,他们谈话期间多次发生争执、物品摔碎的声响。

“谈话大概持续到六点半,两人出来的时候像是和好了,不但有说有笑,还拿了钱包去对面一起吃饭。

“第二天下午两点,吴家兴照常到店清点结算营业额。中途接到电话,说出去一趟,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也没见过福尔岱。”

为了全面,他们对吴家兴的婚姻生活也有所调查:“吴家兴,未婚未育,只有三个情人。”

“吴家兴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她们并不清楚他的真实姓名,不了解他所做的生意,甚至连他有没有家庭都不知道,无法为我们提供任何有用信息。”

“有关吴家兴的去向,我们已经申请省厅加派人手帮忙查找。鉴于他生死未知,我认为不能抱太大希望。”

吴家兴的消失,有这么几种可能:

1、近两年国家扫黑除恶行动抓得紧,他认为举办聚会风险太大,容易暴露自己,故而甩下一切逃之夭夭。

2、吴家兴和福尔岱谈崩,为不留后患,杀人后逃跑。

3、福尔岱因聚会被报复杀害,吴家兴作为介绍女孩的中间人,同样被杀,只是尸体尚未发现。

不管哪个选项成真,摆在他们眼前的麻烦是,福尔岱死亡,吴家兴消失,参加聚会的男性集体隐身,线索到此中断。

“吴友兴的住所,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所有重要物品都不见了。暂时无法确定,是他自己收拾东西急着逃跑,还是他人入侵室内造成狼藉。”

“好在——”

眼看组员的表情愈发凝重,老四话锋一转:“按福山岱的口供记录,福尔岱名下ktv可能是聚会女性的来源之一。我们辗转找到多名99年到01年期间在ktv工作的员工,凭着他们提供的描述,大致锁定32位曾在ktv短暂工作过的女性,十有八九就是名单上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这32位女性里,共有5名女性被报失踪,至今没有撤案。”

疑似受害人32位,确认失踪5位。

摆在明面上的比例已经足够惊人,试想,冰山一角下,又该是多么庞大的数字?

接下来的工作,无非是大量走访调查。

大家伙儿万万没想到,在这个环节,他们会再次碰壁。

*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

警方已走访的三十个疑似女性里,五个失踪,三个结婚生子,听到福尔岱、吴友兴的名字,均是脸色大变,赶人出门;

六个闭门不见,六个否认去过娱乐场所兼职,五个举家搬离A市;

三个承认兼职、对聚会有所耳闻,自称从未去过聚会;

数来数去,最终只有两个女孩愿意通过电话告知:当初吴家兴说的是,有钱人要在家里唱k,想找几个女孩子陪着唱唱歌、做做游戏,完事儿再把房子收拾干净。

以绝对的高报酬为噱头,工作内容听起来简单又轻松,不少女孩动了心,抢着要去聚会。

到了地方才发现,天上真的不会掉馅饼,原来那里聚集着全天下最丑恶的嘴脸,最下流的游戏。

对方不把她们当人看,甚至不当猫、狗来看。

她们本身就是游戏的一部分,主要的作用是被玩,玩到尽兴了,拿出照相机。

手指轻轻按下去,再松开。

咔嚓一声,连一秒钟都不到,女人的一生几乎就被彻底拿捏,如同覆灭的王朝,再也无法挣扎。

“有没有死人我不清楚,其实那个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

“白天记不清楚,到了晚上做梦偏偏清楚。

“醒来忘掉,睡着又想起来,再醒过来再忘掉……这两年我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可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一个女孩这样说。

另一个女孩说:“我们都是分开的。他们人比我们多,看中谁就把谁拉到别的房间里去。有的运气好,就一个,有的太漂亮,好几个男的都要。

“他们弄到大半夜,说要放过我们。后来又改口,说只有跑得快的能穿衣服走,谁跑的慢,抓回来再弄几次。我们怕死了,谁还敢看身边剩下几个,活的死的?我们就拼命地跑。

“大晚上的,山上黑漆漆一片,一点光没有。我们看不到下山的路,看不到人,看不到石头,什么都看不到。

“跑着跑着这个摔了,那个滚下去了,都没人敢去拉。就是跑。

“我记得挺牢的,不是所有女人都被骗来。里面有几个女的是小姐,坐台的那种,她们就知道我们来这会被//干什么、怎么样,她们来赚钱,不怕弄,不用跑,跟着有钱男人在后面笑话我们。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两个女孩,一个声音轻微颤抖,一个语气淡漠。

回忆起往事,她们的态度截然不同。

然而在被告知福尔岱的死讯之后,她们却像约定好了似的,说出同一句话。

“警察同志,要是你们抓到杀了福尔岱的那个人,麻烦你,帮我说声谢谢。”

无关文化程度,她们知道杀人是不对的。

也知道凶手可能是更坏的家伙,可这并不影响她们谢谢他,谢谢他杀了一个恶魔,谢他做到她们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一句沉甸甸、又如释重负的谢谢他,作为挂断电话前的末语,给所有办案人员都留下,无比复杂的心情。

*

还剩最后两名疑似女性。

“一个A大的大学生,张小鱼,读会计的;另一个林凑姝,住址不清楚,经常在一小校门口摆摊卖糖人。”

小六同志不分昼夜跑了两天,仍旧干劲满满:“老大你走哪个?留一个让老五去。”

蒋深正开着车,看一眼周围:“我刚好在A大附近。”

“行,那我去一小!”

挂断电话,停车。

A大的女生宿舍楼,离他们所在的美食节不到百米远。蒋深领着姜意眠,直接推开学校宿舍阿姨的门,说明来意,询问里头是否住着一个叫张小鱼的女孩。

阿姨一脸避讳莫深,闭口不答。

十分钟后,自称张小鱼班主任的陈老师匆匆赶来,满头大汗。

双方碰面一谈,才知道,张小鱼早在两年前离开学校。

“她是98届会计班的,成绩好,长相好,人又努力,老师们印象都不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来上学了。

“学校这边了解到她家境不好,以为她们家嫌读书太花钱,不读了。——女孩子嘛,这种事情偶尔也有发生,读着读着就要回家嫁人去了。当时她班主任还往她家里打电话来着,想建议她申请读书补贴。谁知道她家里人说她根本没回家,非说我们学校把她女儿弄丢了,过来闹了好一阵。

“就刚才,您说张小鱼的案子,我还以为她们家报案了,或者这孩子在外面犯了什么事情,才吓得立马赶过来问问情况。”

年轻貌美,家境差,一个没报案的失踪者。

蒋深没有放过这条线索,要求与张小鱼的舍友谈话。

陈老师一口答应,私下言辞委婉地请求,万一张小鱼涉及案件,希望警方不要对外提起A大。

“就这了。”

脚步停在一间房前,敲门,里头探出两个脑袋,一个短头发,一个长头发。

“小鱼吗?”

好久没有提到这个名字,这个人,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恍然。

“她人不错。”

短发女孩说得真心实意:“一心都在读书上,每天天不亮就去教室,一直到天黑了,宿舍门快关了才回来,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爱学习的。”

“——她是农村户口。”

长发女孩补充:“她不见之后,她爸妈坐三天三夜的火车赶过来,讲得都是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年纪看着大,至少五十吧,头上全是白头发,一走到校门就坐在那儿哭。“把陈老师给吓得,到处找人跟他沟通,最后才知道他是小鱼的爸爸,花了家里全部积蓄来A市,接小鱼回家。”

“可学校也不知道小鱼在哪里,没人知道。

“找不到小鱼,叔叔阿姨不肯回家,坐在校门口一天到晚喊还我女儿,大家看着都怪心酸的。”

蒋深问:“他们现在还在校门口?”

两个女孩同时摇头:“不在了。”

什么时候开始不在的呢?

姜意眠想到这个问题,却没问。

她静静听着。

当失去视觉之后,听觉是如此灵敏,能够捕捉到他人言语之中,字里行间所有细微的情绪。

女孩们说起小鱼失踪的那天:“下午两点多吧,星期六,我一觉醒来看到她难得穿了条裙子,还问她,打扮得这么好看要去哪里。她说要去赚钱。”

“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三个小时能赚五百块钱,我不太相信有这种好事,可是小鱼很高兴,还主动提出,回来的时候给我们每人带一碗排骨面。”

谁知她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到第三天早上才发现不对劲,因为小鱼不可能不来上课。我问阿芳——”

吱呀。

宿舍门被打开,走进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眼神冰冷的一扫,声音比那双眼睛更冰冷、沙哑:“这谁?我们说过不把外人带进宿舍。”

“是警察啦,来问小鱼的事情。”

听到回答,女孩身形一定,指尖颤抖着,哦了一声,拿起不锈钢水盆,转头出去。

“那就是阿芳。”

短发女孩歉意地笑:“她是小鱼的老乡,本来很好相处的。可是自打小鱼不见,她把声音哭坏了,就变成现在这样,你们不要介意。”

说话间阿芳回来了。

眼是红的,水盆是空的,可见并没有去打水,而是掩盖情绪。

不等蒋深开口,她拉开椅子,重重坐下,先声夺人:“那份工作是我的。”

“那天该去的人是我。”

*

小鱼和阿芳是老乡,来自同一个村庄,是村庄里唯二成功离开家乡、来到大城市念书的女孩。

小鱼家境较差,胜在家庭氛围好,父母爱儿又爱女,远近闻名的不偏心。

阿芳常年寄居姑姑家,为了上大学与姑姑彻底撕破脸皮,抢回一部分爸妈工地去世的赔偿金,才勉强交上学费。

两个女孩初来乍到,口袋空空,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别说一毛钱掰成两半。就连毛巾、牙膏、肥皂之类的生活物品,她们都是两人买一份凑和着用。

相比小鱼一心扑在学习上,阿芳的重心,更多放在赚钱上。

“钱,钱,钱,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钱,因为人没有钱就不能吃,不能喝,没有钱,别说读书,连活都活不下去。”

今年21岁的阿芳,皮肤稍嫌粗糙,一双眼生得又大有圆,利利有神。

“别人介绍我去ktv上班,我一听工钱够,就去了。”

“后来她们说,店老板隔两个月在家里摆酒席,要找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去唱歌、跳舞、助助兴,我听完价钱,就去报名。”

“吴友兴没有为难我。我说我想报名,他说好,然后借我一条裙子,让我星期六穿,穿完还得洗干净还给他,我也说好。”

“我没想到那天我会肚子疼,疼得走不动路,下不了床,人哆嗦得衣服都穿不上。小鱼看见了,就说她替我去。”

“不该让她去的。”

楼底下传来女学生说笑的声音。

阿芳定定坐着,似是透过他们,透过墙面,透过这喧嚣的尘世、漫长的时光,去挽留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什么人。

“小鱼没有回来,我去问吴友兴,吴友兴说他不知道;我想再去问问别的女孩子,她们全部不来干活,一个人都找不着。”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她不来上学。后来她爸妈——”

“你的意思是。”

蒋深打断:“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张小鱼经历过什么?”

阿芳毫不犹豫:“对。”

“为什么没报警?”

“我们报过,六点去,八点吴友兴找到我学校,说我再招他,他就把我在娱乐场所打工的事情告诉学校,让学校开除我。张叔张姨不想让我没学上,而且其他去过聚会失踪的女孩家属说,报了也没用,根本找不回来。”

聚会失踪的女孩家属碰过面。

既然张小鱼的父母知道女儿因聚会失踪,为什么不去找吴友兴,而选择在学校闹?

对此疑问,阿芳大方承认:“是我建议张叔这样干的。”

长短发室友早被请出宿舍,她没有顾及,坦言:“吴友兴背后有人,我们惹不起。张叔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不管怎么样,人是上学时候丢的,学校肯定不想被牵连。只要张叔不松口,或多或少,学校赔点钱,他们接下来的日子才能过。”

蒋深:“张小鱼的父母拿到钱就回去了?”

“对,还有别的要问么?没有我要睡了,晚上还要去打工。”

阿芳藏在桌下的手,不停绞弄衣物,布料上留下道道褶皱,似乎并没有表面上来得淡定自如。

蒋深留意到这点,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直到陪姜意眠走到楼底,他谎称笔记本忘带,又折上去,推开门。

“还有一个问题。”

视线如搜捕猎物般,在几个女孩的面上来回游移,蒋深问:“你们谁记得,张小鱼的父母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在校门口了?”

长发与短发面面相觑,报出一个时间点:“差不多……半个月前吧。”

恰好撞上福尔岱死去的时间点。

余光里,第三个女孩的脸,唰一下变得苍白。

*

福尔岱的弟弟回国了。

前脚走出宿舍楼,后脚得到消息,蒋深一口气儿没喘,立刻往那边赶。

到的时候,老四刚开始做侦查询问。

老流程,上来问姓名:“叫什么?”

“余恩岱。”

“和死者关系?”

“兄弟。”

福尔岱长相平平,无恶不作,没想到他的弟弟样貌清俊,满身书卷子气儿。

就是性格木讷了点,根本用不着人问,自个儿补一句:“他是我哥哥,大我两岁。”

“你不姓福?”

“大儿子随父姓,小儿子随母姓,这是我出生之前,爸妈商量好的。”

“那你跟死者感情怎么样?”

“不是很好。”

余恩岱双手平整摆放在膝盖上,坐姿标准的如同三好小学生:“我妈妈身体不好,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哥认为是我的错,从小不愿意带着我玩,渐渐地,我们相处的比较疏远,成年后基本没有往来。”

“死者生前经常在家里办聚会,这事你知道吗?”

他小幅度点头:“听过一点。去年年夜饭上,有女孩闹到家里来,我爸很生气,罚我哥在门外罚跪,直到他发高烧失去意识,才把他送去医院。后来我哥醒了,保证不会再做这种事,我爸才没有继续罚他。”

“聚会的具体内容,你了解吗?”

“不是很了解,他不在我面前说这些,怕被我爸知道。”

“你爸对你哥管得很严?”

“也不是。”

余恩岱摆弄手指,“我爸是一个商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有根深蒂固的商人思维,无论对待亲人、朋友,还是家人,都像评估商品那样严格。

“如果要分类的话,我哥在他眼里属于质量不合格、容易影响厂家生意的残次品。——不要误会,这是他的原话。我哥有很多爱好,这些爱好是好、是坏、是对、是错,都不在我爸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有一种情况,当爱好过界,威胁到我爸的名、我爸的钱,我爸才会出手阻止他,乃至赶他出家门。”

“……”

这人说话有点绕,文绉绉,云里雾里。

害得老五在一旁做记录,抓耳挠腮半天下不去手。

“写我爸不关心我哥,只关心我哥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好。”

对方相当善解人意地为他出主意,抿唇一笑,竟有几分孩子气:“如果我爸真的关心他,现在在你们面前的,应该不止我才对。”

有道理,老五提笔就写。

老四接着问:“死者的堂弟说他雇了两个保镖,这事是真的吗?”

“是的。”

“你能联系到他们吗?”

“不能。”

“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很久,太久了,我记不太起来。”

“听说过吴友兴这个名字吗?”

“没有。”

……

一来一回,毫无漏洞。

蒋深听的不得劲,起身去外头抽烟。

老五鬼鬼祟祟跟过来:“老大,你说这余恩岱有没有问题?要说配合,他真配合,我就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问什么答什么。要说不配合嘛,他这一问三不知,答了跟没答一个样啊。”

大片大片烟雾被冷风吹散,蒋深遥望天际,心想,要下雨了。

余恩岱有没有问题,他不知道。

但他敢说照老四这个问法,问到天亮都白问。

福尔岱遇害,不管谁杀,都不该越过专业保镖。

保镖不可能被杀。小概率护主失败,逃跑,而最有可能的应该是——被收买。

被,比保护福尔岱更高的酬金,所收买。

钱从哪来?

受害者家属们集资?被利用的学校赔偿金?

谁能轻易接触到言语不通的外国保镖,与他们谈条件、达成共识?

操着外地方言、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夫妻?被警察盘问时故作稳定的阿芳?

烟头落在地上,靴子踩住,碾出焦黑的粉末。

蒋深掉头回客厅,询问进入尾声,如他所想,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余恩岱准备送他们出门。

蒋深立在原地不动,眼珠子散散地从左边移到右边,再从右边移到左边,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个凶恶的笑来:“余先生,你这房子不错。”

蒋队长罕见的客气,罕见的笑,组员立刻嗅到阴谋的味道。

唯有余恩岱不知内情,老实嗯一声。

“方便让我们参观一下么?就走一圈。”

蒋深口里的我们,是指他,以及他拉过来的姜意眠。

一个人高马大顶凶脸,怎么看都是另有用意。

一个双目无神白净脸,怎么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外人很难搞清楚这对组合,雪上加霜的是,余恩岱打小内向,很难拒绝别人的要求。

看看而已,应该没问题?

“……跟我来吧。”

余恩岱往厨房走去,背影单薄而瘦弱。

这段日子,蒋深每到一位嫌疑人家里,必定提出走一圈,真实用意是借机发挥姜同学的特殊能力,省得凶手近在眼前,被他们平白错过。

姜意眠习以为常,跟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转半天,没听到声音。

“好了,我家就这些房间。”

余恩岱再次打开庭院大门,“你们慢——”

“那是什么?”

告别语被截断,循着蒋深手指方向看去,余恩岱很明显滞了几秒:“我爸喜欢酒,我妈妈去世前买了很多酒存在地下酒窖里,那是酒窖的入口。”

“能看看么?”

蒋深嘴上在问,人自顾自朝那边走去,一把揭开木制盖板,板下出现一条阶梯。

“对不起,你们不能进去。”

这时余恩岱才开始慌张,小跑过去拦住他们。

晚了。

左手边姜意眠没由来的平地一个踉跄,蒋深伸手拉住,压根不需要问她听见什么。

他回头,单刀直入:“你就在这杀的人?”

余恩岱狠狠一呆,面上血色尽失。

空气仿佛冻结,北风呜呜地叫。

画面定格良久,良久,余恩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低下头,嘴唇蠕动,细若蚊足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刹那间远处一声雷响,天光大亮。

*

2003年1月2日,离年关还有两个月整。

A市公安局审问室内,犯人余恩岱正在接受审讯。

对于杀人、弃尸罪行,他供认不讳。

杀人手法、过程,凶器藏匿地点,他全部交代。

唯独一点,当他们询问是否存在共犯时,余恩岱一口咬定,没有。

“你的意思是,杀人、分尸、缝合、搬运,这些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干的?从头到尾没人给你搭把手?你一个男人会用针线,正面冲击就能撂倒福尔岱?”

按照余恩岱的口供,12月14日上午,福尔岱找他要钱,作为再次举办聚会的资金。

他不答应,两人发生口角,积怨爆发,索性杀福尔岱了事。

回到现实。

福尔岱身高178cm,体重75kg,生前学习过一段时间散打;

而余恩岱身高173cm,体重55kg,胳膊大腿瘦得像个姑娘。

这两异姓兄弟,傻子都不信后者杀前者。

可余恩岱偏偏坚持:“是我自己做的。”

目光闪烁,表情不安,用老五的话来说,一看就不是糊弄人的料。

“不对啊。”

站在单向透视玻璃后的老五回过神,纳闷:“刚才问他知不知道聚会,有没有见过福尔岱,一口一个没有,说谎说得挺溜。怎么到这儿成这样了?这小子到底走的什么路子?”

里头负责审讯的人,可能也觉得这话荒谬。

他一拍桌,音量拔高:“余恩岱,我劝你不要再来这套!我们都知道福尔岱是个什么东西,知道他干过什么。你既然已经认罪了,就不要想着袒护同伙,这样对你,对他们都不好!”

余恩岱受惊地抖了一下,埋头不语。

审讯人员以为他被说动,清了清嗓子,态度有所好转:“其实我们差不多猜到你的同伙,就是受害女性和她们的家属。只是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行为,所以你——”

“没有其他人。”

余恩岱打断:“只有我。”

还真就上赶着担罪责呗?

审讯人员抬手拎出一张照片:“这人你认识不,林芳。”

余恩岱看也不看,摇头。

“撒谎!她就是去年闹了你们家年夜饭的女人,你们肯定见过面,为什么不承认?难不成她就是你的同伙,你想给她开脱?”

余恩岱还是摇头。

甭管你摆多少张受害女性、受害女性家属的照片,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死不肯认。

刚消下去的火气,再次猛烧上来,审讯人员都给他气笑。

“这些都不认识,你为什么杀你哥,动机在哪儿呢?啊?你杀人分尸还割他老二,这么深仇大恨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上辈子结下的?”

“余恩岱你清醒点行不?!”

“共犯的名字,不管你说不说,案子往下查,肯定能揪出他们。这对我们来说只是早晚的事儿,对你可不一样!对,杀人是犯法,我们国家社会除了讲法律,还讲情理,刑法上面的罪刑都是有一个区间的。区间,你懂吧?你因为吵架杀人分尸,跟你发现你哥的坏行为,一时冲动采取错误的行为阻止他,这俩动机天差地别,明白不?”

余恩岱点点头,贼巴儿老实。

点完再摇摇头,俩只眼睛黑乎乎,好像都要给吼哭了,表情特委屈、特真诚:“可是我真的没有……”

“……”

审讯人员都给折腾无语。

“林芳是你对象?犯得上这么护着她?”

别人不敢说,林芳、张小鱼这两人,一个活的,一个死了,绝对和福尔岱的死解不开。

余恩岱双眼盯着自己的膝盖,摇头。

“说话!”

“不是。”

“难不成张小鱼是你对象,林芳是你对象的好朋友,所以你给她当垫背的?”

“不是。”

“你到底想给谁做隐瞒?说实话!是不是你喜欢的女孩子被福尔岱糟——,不是,伤害了。你要给她出气,就伙同她、或者她家人杀了福尔岱?”

“不是。”

“我知道了。福尔岱又要举办聚会,这次打算对你喜欢的女孩子下手,你就比他更早解决他,是不是?”

审讯人员发自内心觉得,只有兄弟积怨、家产万千,再来个爱人被觊觎。所有事情叠加起来,才能让眼前这个呆板、腼腆的男人,转眼化作恶魔,举刀杀人。

然而余恩岱缩着身体,脑袋往两边慢慢地摇,‘不是’两个字,贯彻始终。

对方眉心皱出一个川字,真心不明白:“你要真不认识她们,没有喜欢的女孩子要遭殃,那为什么杀你哥?杀人是犯法的,杀亲哥也犯法,要坐牢,你知道吗?”

余恩岱沉默许久。

久到天色暗下来,晚饭都给送来。

他直直坐在椅子上,近乎自言自语:“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什么?”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错误的。”

仿佛沉入另一个世界,听不到他人的生意,余恩岱自顾自说下去。

“我等了很久。可是一直没人惩罚他,没有人阻止他。”

“我爸爸经常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想这可能就是我需要做的事情,所以我去做了。”

“他确实做错了,对吗?”

他抬起脸,脸上有些茫然:“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呢?”

“他是我的哥哥,他做错了。

“无论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有没有被他染指,他做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他做错了,我也做错了,不管我们的理由是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种行为的错误性,不是吗?”

余恩岱的声音轻轻的。

他的逻辑抛开所有现实元素,近乎天真,又因此而纯粹、强大。

他们能说什么呢?

事实上,他们想要的真相又是什么?

这件案子从头到尾、从不计其数的受害者到成群结队的加害者,最终将所有矛盾点都凝聚在区区一个余恩岱身上。

伤害与保护,阻拦或泄愤。

余恩岱做出自己的选择,并且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他们还能说什么?

审讯人员想来想去,顶多将盒饭往前一推,“吃饭吧,我们还没到不让吃饭的程度。”

余恩岱没有接。

他顶着苍白的脸、浓黑的眼圈,像一只小动物般怯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刚下飞机没多久,有点累,能稍微睡一下吗?”

审讯人员没有犹豫多久,摆手:“随便你,反正只能趴在桌上休息。”

“谢谢。”

余恩岱慢慢伏下去,脸看不见,只剩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以及一句很轻、很轻地:“有很多错误,不是非要性别作为媒介才能感知。”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这次他没再问对不对,是不是,因为他内心肯定自己的答案,没有丝毫怀疑,也许甚至没有过后悔。

结束了。

至少他让错误的行为永远结束了。

怀抱这份安心,余恩岱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着,沉沉睡过去。

轰隆、轰隆,窗外电闪雷鸣。

一连阴了好几天的A市,终究还是下起了雨。

作者有话要说:我眠的戏份有点少,但是我超爱这个案子!你们觉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