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江滨大道别墅区,B-13栋洋房,二楼卧室。
经过分解再组合的尸体,眼球外突,粪便溢出,浑身泛着褐色尸斑,已膨胀肿胀得,像个充满气的巨人。
房间内恶臭扑鼻,熏吐了好几个警员。
唯独经验老道的法医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对着面色发白的学徒侃侃而谈:“你看这尸斑情况,还有尸体现象,腐败巨人观,大致能按课本判断出死亡时间吧?不过别忘了,要结合实际做判断。我们这儿是南北方交界线,冬天温度低,但并不干燥……”
蒋深停在床边。
尸体的四肢以错位方式组合,关节处九十度折起,第二性征被人为切除。
如果忽略那颗圆胀的脑袋,这形状似乎……
“这不佛印么?”老五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脱口而出:“敢情这虎鲸头头,还是个信佛的?”
“错了。”
蒋深说:“这不是虎鲸的案子。”
艺术拼接,现场无痕。
这桩案子看上去与虎鲸系列案的特征完全吻合,然而,蒋深只看一眼,就能捕捉到里头天差地别的细节。
首先是拼接感不对。
以往虎鲸系列案的艺术拼接,不规则,无具象,近似中了邪的艺术家,世界癫狂魔幻,下手迷乱酣畅。
虎鲸的作品里有种更独特、更诡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内核,仿佛尸体、血液、死亡都是他的颜色,随心所欲地取,随心所欲地用。
那种对生命的漠然,邪恶的高傲,是其他罪犯难以模仿的关键。
其次,这具尸体身上针脚凌乱,完全不符合虎鲸那标准得如同机器的缝合痕迹。
最后,被取走下//体,被组成宗教标志形状,就差蘸血在墙上写:这人有罪,犯了男人的罪,因此需要赎罪。
绝非虎鲸手笔。
所以很显然,这是一桩仿案。
当某种案件在社会上引起重大舆论之时,不少本就蠢蠢欲动、或心理变态的人会模仿凶手作案,以此达到嫁祸、混淆警方视线,或致敬犯罪分子的目的。
这类行为在连环案中尤为突出,屡见不鲜。
在不少刑侦类影视作品中,甚至可能出现跨越十年、二十年、数十年后,模仿前案手段,再次吸引警方注意的情节。
“虎鲸案搞得这么邪乎,还以为没人敢模仿。”
老五啧的一声,“那这案子咱们还管不管?是不是该归本地警察局啊?”
他们可是特调的专案小组,按理来说,除了虎鲸,四亲不认。
不过蒋深刚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对面庄副局听完,表示非常时段非常办事。
这么多年,浪漫港里鱼龙混杂,势力混乱,地下小帮派之间你来我往聚众斗殴的有,打打杀杀有。唯独这种高智商连环犯罪团伙没有,史无前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局里实在找不出人适合负责这种案子,只能拜托给专案小组。
“既然是仿案,肯定有相似的地方,你们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案子寻找别的破案点。”
“当然,如果虎鲸那边有新动向,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到时候城郊别墅案就不用麻烦你们了。”
副局那叫一个言之凿凿,老五听了直拍大腿,“上午还说不光专案小组,局里所有人都得全心全力投入案件调查,下午就来这套?这到底是没人能负责,还是没人敢负责,他怎么不说个清楚?”
姜爱国受害,弄得局里人心惶惶,个个惶恐引火上身,所以合力把案件往外推,恨不得全交给专案组这群外地人身上。
当别人没脑子啊?
老五脾气不算好,爱耍嘴皮子,耍起来没完没了能上天,正事都忘了干。
蒋深制止他:“行了,少说两句,去查小区监控,问问小区共几个出口,几个人在住。”
“还有。”
摸了一张红的钞票,塞老五手里:“弄点吃的来。”
哎呀!老五这可就来劲儿了,眼神直往外瞟:“什么吃的?给谁吃?这老爷们和小姑娘的口味可不一样,老大你不说清楚,我没法买啊。”
“快滚。”
老样子,蒋深伸脚要踹,他一溜烟跑出门去,余下的话儿还飘在空气里:“给小姑娘弄点吃的,剩下钱归我,跑腿钱嘿!”
还真就芝麻大点的出息。
蒋深瞥着老五背影远去,视线难免扫到老五所说的小姑娘。
想了想,他走过去问:“有没有听到什么?”
别人给姜意眠搬一个小板凳,她正坐着走神,闻声迟半拍,回:“没有。”
说明这儿不是案发现场。
“你坐着,待会老五给你送吃的。”蒋深说。
她点头。
接着好像没什么可说,蒋大队长莫名其妙在原地站了两分钟,又往房间里走。
前方是尸体,腐烂,血光弥漫罪恶。
再往前一步就走进那个肮脏的世界。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倦感袭来,侧过脸,只见小姑娘仍安安静静坐在小凳上头,像云朵,是糖果,美好得那么容易破碎。
他莫名地平静下来,朝前走去。
*
“死者姓名福尔岱,23岁,是这个别墅区开发人的大儿子,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半个月前,后脑有生前受到重击的痕迹,至于是不是致命伤,还需要进一步分析。”
“死者之前在三流大学上学,四年前因为扰乱课堂秩序、违反校规殴打老师被退学,之后就回到浪漫港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开了一间ktv,白天睡觉晚上唱歌。去年年底有过酒驾伤人的案底。”
“这次发现死者的是他堂弟。”
老三抬起下巴,示意蒋深去看楼下沙发上的那个人。
油头,牛仔衣,裤子剪的到处是洞,脖子、手、脚、裤袋上挂满铁链条,叮叮当当地乱响。
“好像有点来头,不停喊着他爸谁谁谁的,什么都不肯交代。”
负责询问情况的是小六。
他年纪轻,娃儿脸,表情严肃,奈何气场压不住,被这人处处找茬,脸都气得绷起来,马上就快压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好在蒋深下来得及时,让他这股火气咽了下去,否则一场大闹少不了。
“老大,这小子狂得很,什么都问不出来。”
“没事,我来。”
蒋深拍一下他的肩膀,接过记事本,啪一下摔在桌上。
对面吊儿郎当的青年被吓得一个激灵,不过挠挠耳朵,下秒钟恢复成满不在乎的样子,二郎腿敲得高高的,尖头鞋一甩一甩冲着人。
“名字。”
“这不都说过了么?”
“再说一次,名字。”
蒋深也坐在沙发上,身体压得很低,犹如蛰伏的兽。
他那两颗眼珠有点冷冰,有种冷漠,好像不管看什么,都像在看尸体,血淋淋的。
对方不爽地别开脑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福山岱。”
“和死者什么关系?”
“他我哥,我他弟,够了没?”
“今天为什么来找死者?”
“找他玩呗。”
“死者其他家属在哪里?”
福尔岱手机联系簿上一串儿小马仔1234567,剩下狐朋狗友,就没有亲人。
“他妈死了,还有个爸。”
福山岱一脸想走的表情:“三百六十五天,他爸三百六十天在国外,前几天还把他弟叫过去帮忙了。你们问完没?”
蒋深笔迹凌厉,一横一竖如刀尖,唰唰记录着。
“死者生前招惹过谁,你觉得谁最有嫌疑杀他?”
“那可多了去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好吧。”
看得出来这俩堂兄弟并非真兄弟,说到仇家,福山岱脸上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容。
蒋深问:“福尔岱有没有别的朋友?”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就想问他有没有真朋友是吧?不冲着钱和玩的那种?”
福山岱嗤笑:“没有,一个没有,有才怪了。”
“他这人,你去外头打听打听,傻b中的傻b,什么破脾气。今天找你勾肩搭背,说什么好兄弟有钱一起赚,有女人一起玩,手头好东西大家都来掺一脚,改天组个兄弟帮全国横着走。
“到了明天,你把钱备好了,问他有什么赚钱生意,他就笑你脑子有病,什么都当真。再过两天,你不理他,他屁颠屁颠又跑你家敲门来了。好酒好菜给摆着,脸上笑嘻嘻,左一句那天遇着事了不高兴,右一句我们还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毛病。
“人不仗义就算了,他还好色,天天仗着自己有点钱,看上别人的女朋友、妹妹,想方设法逼着别人做介绍。光这事都闹了不下十回,你说人要多贱才没事找事,找他做真心朋友?”
“我说怎么今天不对劲呢!”
似乎想起什么,福山岱一巴掌拍在桌上:“这玩意儿有两个保镖来着。黑皮肤,一米九,国外找来的,连我们这儿话都说不来,不过拳头牛逼,一挑五的水准。
“福尔岱这b胆小,知道自己仇家多,平时连拉屎蹲坑,都要让他俩守在门外。今天我过来,没看见他们,说不定就是他们杀了福尔岱跑了。”
他异想天开,越想越像那么回事。
蒋深看着自己写下的一行总结语:福尔岱,亲属失联,没有朋友,保镖消失,社会关系混乱,江滨别墅非案发现场。
他已经能预料到,这个案件将很棘手,尤其还缺个入手点。
发现尸体的别墅似乎鲜少住人,现场除了福尔岱的尸体、手机之外,没有任何个人物品。
“死者名下还有别的房子么?”
小六一直站在旁边没走,恰好问出,蒋深想问的问题:“他应该很少住这里,是不是都住在别的地方?”
福山岱不是很乐意回答他,语气冲得要死:“废话。不住这,肯定住别的房子,不然睡大马路?”
“他住哪?”
换成蒋深,福山岱嘴巴一撇,照实回答:“浪漫港太破,没什么好玩的,他嫌弃这边,平时都住A市。”
“具体地址。”
“什么山来着,求儿子很灵的寺庙那个山?后面的后面有座山,山顶有个三层楼。他住那边,游泳打球什么都能玩,就是人少没意思,所以差不多隔两个月就喊我们去聚——”
戛然而止。
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下意识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反而暴露了这点。
蒋深眼皮一抬,“聚什么?”
“没、没什么,就兄弟朋友聚起来玩玩呗。”
福山岱忽然坐立不安起来,频频低头看自个儿的黄金手表,“该说的都说了,我走了。”
“说清楚再走。”小六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他伸手,双手按压住肩膀不让动弹。
蒋深问:“玩什么?”
“你们这群人有完没完了?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赶紧的放手!”
小六不松手。
再次重复:“玩什么?”
福山岱不耐烦的表情越来越重:“傻b吧你们,别他妈以为我不懂,你凭什么扣着我?不就是个条子么,再他妈不放开,小心老子回头找你麻烦,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蒋深第三次,一字一顿地问:“我问你,都,玩,什,么?”
“玩你妈!”
火气说来就来,福山岱一脚踢翻果盘,大喊:“知道老子的老子是谁不?妈的狗杂种,老子一句话能让你丢饭碗,你脑子进屎了惹老子?”
流光溢彩的玻璃光盘,咣当碎在地上。
蒋大队长猛地俯身,一个伸手,一把抓住福山岱的衣领,“你知道我是谁不?”
你他妈的还真动手啊?
警察还带打人的,这不流氓么?
以前光看福尔岱这么对付条子,挺好使的,怎么到他这就倒霉,碰上个硬钉子?
福山岱傻眼了,抖着嘴唇问:“你、你不警察吗?”
蒋深不回他。
谁知道赶早不如赶巧,老五这家伙回来得及时,笑哈哈凑过来:“你问他?我们老大是吧,你问他?没事,以前就一当兵的,没什么了不起。”
那就好。
福山岱刚放下心,那边老五又接上:“也就是接过三五个任务,弄死过三五个罪犯头头而已啦。我们老大这人什么都好,就一个毛病,下手老收不住。本该留活口的犯人,他一生气就给整没了,部队里气坏了,都不要他,这才给退回来当警察。
“你别说,我都记不清他来A市这两年,因为殴打嫌疑犯被记多少次过了。我给你数数啊,前年三月一次,四月一次,五月没有,六月一次……”
编得跟真的一样。
眼看福山岱被唬得一愣一愣,蒋深面无表情,举起拳头,朝着他的鼻梁往下砸——
“我我我说!”
福山岱双眼紧闭,扯开嗓子吼:“我什么都说你他妈有话好说别打人啊!!!!!”
*
坐回沙发,经过身心双重威胁的福山岱精神萎靡,老老实实全给交代。
“福山岱隔两个月打电话,说是找我们去聚会,玩牌、赌钱。
“其实他真正要玩的,还是女人。
“我爸是信风水的,觉得他那个房子建在矮山头上,四面没有活水,只有山,意思就是活路被斩断、只剩死气,不吉利,知道之后都不让我去那边,所以我只去过一次。
“那次是五月,下午两点左右,车停在半山腰,我打小路走上去,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一片林子里,然后看到——
他停住了,好似难以出口。
小六催问:“什么?”
“看到——”
“几个女人。”
“就,怎么说,长得都挺漂亮的,身材很好,没怎么穿衣服,就裹着那么一丁点布到处跑。”
“然后还有几个男的——我不认识,可能是福山岱别的地方交的朋友——穿个背心短裤衩,手里举着枪,在后面追着他们跑。”
“当然不是真的枪。”
福山岱连忙解释,表情古怪:“我看着他们开枪了,没子弹,就一彩泡儿,噗一下打在女人身上,那个女人就停下不跑。然后——”
“然后他们就、就、整起来了,懂吧?”
“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都是男人,你们懂吧?”
他连手带脚地比划,表情越来越怪:“我看那女的在哭,不停隔那儿喊,我还问了一句他们在干什么。”
那男人肥头大耳,死死压在漂亮女人身上,边搞边说:「找个乐子啊,就是个游戏嘛,谁抓住就是谁的,你玩不玩?」
捡起地上的仿真猎//枪就扔了过来。
福山岱印象深刻,但他也说不清。
为什么当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一个圈儿、一个圈儿落在地上的时候,他会对身形重叠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那种位置上的上与下,皮肤上的黑与白,还有力气的大与小,印象那么深刻,以至于一时间怔在原地。
那是一种绝对原始的行为。
粗鲁、野蛮,透着弱肉强食的本质,已远远超越人类的极限,使一个人的面貌、形状变化,变得像一只丑陋的、口水淋淋的野兽。
“那个女孩什么表情?”
蒋深冷静地问:“从你的角度判断,她愿不愿意玩这个游戏?她的哭,是在求助,还是游戏的一部分?”
这话传到记忆里,福山岱好像到了这时候,整整两年之后,才想起来去看一看,那女的什么表情。
他低下头。
正对上涌出泪水、红通通的、正在死掉的一双眼睛。
她死得那么快,那么轻易。
就像她的防御是那么薄,她的漂亮在现实世界里那么虚,一旦被撕毁,就死去了。
“你觉得她愿意么?”
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响在耳际,如一把刀扼在喉头。
“我觉得……”
“我觉得她可能……”
“应该……”
“大概……不愿意……吧?”
“我不知道。”
福山岱用力搓着脸皮,强行把自己抽离。
“我不是很懂这个。”
他说:“我上面有三个姐,我妈是宠我,但我姐我爸管得严,要是玩了女人,不小心弄大肚子,找上门来,他们活活打死我的。”
“我到现在都没真正碰过女人,顶多看过两部片子。片子里的女人不都这样么,开头哭,说不要不要,之后又被搞得不要不要,我怎么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什么。”
“——所以你没问。”
蒋深用陈述的语气,福山岱突然有点烦闷,找不到原因。
“没有。”他回答。
“没有告诉其他人。”
“没有。”
“没有报警。”
“没有。”
他不自觉拨弄裤链子,咕哝:“我爸打电话让我回去,我就直接回去了。不管她怎么想的,反正我没有弄她,这是实话,你们不信拉倒。”
小六忍着怒气问:“这种聚会持续了多久?一直到福尔岱死之前?”
“去年年底就停了吧。”
福山岱仔细回忆,肯定自己的回答:“我记得好像有个A大的女的闹上门,被我大伯,也就是福尔岱他爸知道了,那天晚上直接把福尔岱扒光,赶出去冻了半个晚上,给送医院去了。后来福尔岱就再也没提过这个事情。”
小六:“知不知道那些女孩从哪里来的?”
“不太清楚,福尔岱谁都不告诉。我只听几个朋友说过,在福尔岱ktv里兼职的女学生也去了别墅,一个晚上赚了好几百,后来再也没来酒吧上班了。”
说完,福山岱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问:“这下知道的真的全说了,我能走了吗?”
“手机号码留下,有需要再来配合调查。”
蒋深这么说的时候,小六一脸难以理解,“队长!他这种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说不定他根本就——”
“别浪费时间。”
蒋深做好的决定没人能改变。
本子一合,他对组员说:“收拾东西,我们去实地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插案,一条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