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听见死神的声音(4)

医生想带姜意眠走。

蒋深坚持,姜意眠是凶杀案幸存者,为防意外发生,必须由警方负责安慰。

双方僵持不下,你拉我扯,成功令姜意眠再次感觉到,左手一只狼,右手一只狐,中间夹块肉的两难处境。

“我觉得——”

拉拉左边,拽拽右边,成功引起双方主意后,她提出一个天才般的主意:“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医生家呢?”

“……”

十分钟后,三人并排站在医生家门前;

十五分钟后,姜意眠被推进洗漱间。

“什么都不要想,早点休息。”

“要是睡不着、觉得害怕,还是像以前一样敲墙壁,闭上眼数三秒,然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来,牙刷。”

水龙头哗哗淌着水。

姜意眠接过牙刷,体验一把盲刷。

“好了,早点休息吧。”

眼看着她躺在床上,医生俯身为她盖上被子、摆放好拖鞋,说声‘睡吧’,才转身离开。

啪嗒,灯关了。

咔,门合上。

房间里寂静蔓延,姜意眠在黑暗里起身。

赤脚踩在地板上,她摸索到门边,侧耳贴在门板上,外面只有走动声,没有交谈。

拐个弯儿。

床的对面是衣柜,推开,里面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挂着衣服。

以触感来说,柔软的棉、硬实的牛仔、厚重的呢,还有说不出的面料肌理,显然代表着不同季节。

样式不少,长袖、短袖、裤子、裙子都有,全部都是女装。

码数逐渐增大,不少还挂着吊牌,以她现在的身体高度,根本穿不上。

这些都是姜同学的衣服?

姜家名声远扬,经济水平一般,不太可能花钱为女儿提前置办这么多衣服。

遑论摆放在别人的家里。

那么,这么衣服哪来的?

医生买给她的,抑或是,这里生活过别的女孩?

除此之外,姜意眠心里有更多、更重要的疑团,比如:医生是不是傅斯行?

如果是。

这个副本的傅斯行,会是上个副本的傅斯行么?

换句话说——

傅斯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和她一样需要完成任务的玩家?或者被绿色循环利用的npc?

他有记忆吗,有个人意识吗,会是凶手吗?

“昨晚我们都在家里看电视。”

医生说得笃定,姜意眠没有记忆,没法辨别真假。

假使对方没有撒谎,一个新的问题又诞生了:她,姜意眠,会是杀害姜爱国夫妻的凶手之一么?

姜意眠接到的任务是:【说出凶手的名字。】

这里存在文字漏洞,并未说明凶手的数目。

凶手到底有几个?

完成任务需要说出几个名字?

太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必须找机会试探医生,至少解决身世之谜才行。

敲打墙壁的话,医生回来,蒋深也来,不方便谈话。

只能主动出击。

姜意眠握住门把手,小心控制着速度慢慢、慢慢地打开门。

无声无息。

卧室之外落针可闻。

医生的房间在左边,客厅在右边。

理论上,应该往左走。但事实上,姜意眠突然木头人似的被钉死在原地,抬不起脚。

危险危险危危危——!

这具身体的本能大肆叫嚣,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远远瞧见成年动物的影子,四肢僵硬,无法动弹,潜意识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装死,试图蒙混过关。

姜意眠:“……”

没脾气,很冷静。

不远处有个什么人,牢牢盯住她,视线散发出一股狠厉。

有点像刚醒的狼,用尾巴在白捡的猎物周围圈了个大大的圆。

老实点。

他犯着倦,又天生凶狠。眼皮百无聊赖地耸拉着、尾尖一下一下敲击地面,每一个眼神与动作,都在告诫她:别动,别跑,老实待在这里,不然就会被撕碎。

空气里扑来一股烟草味,浓烈、辛辣,这暴露了他的身份。

“蒋队长?”

“这么晚了,出来干什么?”

假装不太确定的样子,对方似乎倏地弯下腰,滚烫的呼吸落在脸上,像火在烧。

他在观察她。

很有可能怀疑她。

察觉这个事实,姜意眠埋下脑袋,双手绞弄衣角,小声再小声地回了一句:“睡不着。”

“害怕?”

“不是。”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不太确定怎么回答,纠结许久才说:“我有点……饿。”

被命案吓到的人,应该大喊大叫,或躲在被子里无声哭泣才对。

面对善于洞察人心的刑侦队长,出于谨慎,姜意眠临时搬出这个借口,并结结巴巴、细若蚊足地补上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蒋深问。

“我……”

他眼里再稚嫩不过的小丫头片子,套着薄薄的卡通的小熊睡衣,眼观鼻、鼻观心地反省:“家里都变成这样了,我、我居然还觉得肚子饿……”

满脸难过又无措的样子。

视线下滑,蒋深看见她的两只脚,白生生踩在地上,脚趾怯怯蜷缩,不知道是冷的,尴尬的,还是被他两句质问吓的。

“你拖鞋呢?”

“房间里。”

话题转开,说明她撒的谎还不赖,成功骗倒蒋队长。

姜意眠敛眸,下一秒,被毫无防备地被提了起来。

是真的,提起来。

双脚完全悬空的那种。

眨眨眼的间隙,再被放下来。

脚底下多了两只大大的、泛着热气儿的拖鞋。

“右转,往前走十步,再左转,走二十步,沙发里坐着,我看有什么吃的。”

蒋深说起话来,一个字一个字都带着命令劲儿。

姜意眠木着脸、拖着大拖鞋,啪叽啪叽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每个副本的npc都喜欢身体接触。

每个npc都不经过同意就搞突然袭击式身体接触,截止到目前,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

想抗议,想投诉,想拉黑。

姜姓玩家沉浸在深深的烦躁里,又接到新的指令:“被子盖上。”

“……”

天气确实冷,她盖上被子,缩成一团,继续烦躁。

蒋深收回目光,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看,全是酒。

瓶装、罐装。

中文、洋文。

红的白的啤的,严格按照高矮种类循序排放,这种行为是完美强迫症的典型代表。

很巧,虎鲸系列杀人案里尸体余块的摆放,也有强迫症的影子。

这年头冰箱还算稀罕物,小的百来块,大的,面前这上、中、下分三层,足有一个成年男人高度的冰箱,少说一千五。

蒋深打开中层,空的。

手指刚搭在下层门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

“蒋队在找什么?”

回头,这台冰箱,这间房子的主人,身穿布料考究的细条纹睡衣,抱臂倚墙,一脸淡然地瞧着他乱翻冰箱。

没戴眼镜,似乎完全没影响视力。

蒋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双手来回抛一罐酒,也半点没有被当场抓包该有的心虚。语气照常:“小孩饿了,我找找冰箱里有没有能吃的。”

“找到没?”

“没。”他撩起眼皮,眼眸漆黑:“你这冰箱还挺空,除了酒什么都没有。”

“工作忙,下班到家要□□点,饭都是在外面解决的,就没买菜。”

医生笑吟吟:“蒋队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是想找到别的什么东西么?比如,一颗冰冻人头?”

“那你搞错了。”

空气里暗潮涌动,蒋深脸上没什么情绪,“我天生长得不太高兴而已。”

“是么?”医生好声好气:“蒋队不要介意,开个玩笑。”

他走上前,抬手,打冰箱顶上摸下来一张名片:“这是眠眠喜欢的饭店,有需要,报我的名字,打电话让他们送饭菜上来就行。”

蒋深:“这个时间饭店还开?”

“他们开到很晚,专门给下班迟的人留饭菜。”

说着,医生拨打号码,订了餐。

*

十一点,饭菜送来了,热腾腾,闻着挺香。

蒋深坐在沙发里,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斯文俊秀的年轻男人,犹如一个关怀无微不至的保姆,温温和和、仔仔细细为姜意眠打点一切,熟络的做派不像伪装。

前方,电视机小声在重播白天放过的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小。

姜爱国遇害的时间是夜里九点到凌晨两点。

蒋大队长往后一靠,象征性按几下遥控器,换几个台,冷不丁问:“这个时候有什么好看的台?你们昨晚看得什么,今天还有没有?”

医生往小孩碗里夹菜的动作停住了,被他看到。

“怎么,这也是私事,不能说?”

“没那么夸张。”

医生背对蒋深,表情不明,语气愉悦:“昨晚我们看了一部古装剧,叫阿咚仙侠传,蒋队长有没有听说过?”

“没有。”

蒋深换了个姿势:“说来听听。”

对方从善如流:“讲的是一个村子一夜被灭,唯一幸存的凡间主角怀疑是□□所为,然后踏上修炼、寻找真相的路。”

“你们昨晚看到哪?”

医生敛下眼睫,秀致的眉尾边,坠着星星点点散碎的灯光。

他把看过的剧情娓娓道来,内容非常详细。

蒋深简单概括后发给老四,让他查查这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具体是不是这个内容。

医生并不在意。

他只支着下巴,手掌白皙修长,动作轻柔、缓和地拍打姜意眠的后背,似乎在对待一个刚学会吞咽的孩子。或者,抚摸一只猫。

“好了。”

“故事说完了,饭也吃完,该睡了。”

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挤牙膏、递水杯、盖被子、安抚小孩、摆正拖鞋的流程。医生关上房间的门,对蒋深说:“蒋队应该看见了,我家只有两个卧室,一个书房。如果你真要住下,恐怕就只能——”

他的目光轻悠悠,落在样式秀致、小巧,怎么看都塞不下一个蒋队长的沙发上。

“我皮糙肉厚,睡哪里都是睡。”蒋深不以为然。

“那就好。”

对方收回眼神,“浴室在那边,柜子里有备用的牙刷和毛巾。麻烦蒋队注意一下,别把水踩出来,免得眠眠睡不好再出来走,不小心被滑倒。”

“还有,如果能不乱翻东西,我会非常高兴。”

腔调淡淡的,好像在开玩笑,好像不是。

说完这句,医生走进次卧,关上门,没再发出任何动静。

*

半夜三更,蒋深又抽上一支烟。

惨白的烟雾缭绕指间,往下看,这小区楼房位置佳、绿化好,处处立着花里胡哨的格子花墙,中间还放了一个白玉喷泉。档次可比荣光翻上十倍不止。

他发短信问过老五,这里的房价。

老五号称三只眼,小道消息多,飞快回:【就去年新建那小区?市面价和老大你家差不多,不过内部消息,这区里住着不少大人物,真要说起来,有市无价。】

做心理医生能赚这么多钱?

以蒋深所在的落地窗边,再往里看。

三室一厅的格局,家具多是木头材质,色调温暖,氛围温馨、干净,空气里浮着清淡的香味,好闻不刺鼻。

房子里没养宠物,但桌柜墙面之上,不少阿猫阿狗样子的可爱装饰。

以上,概括起来就是:这是一个能让人彻底放下心防的场所,完美契合心理医生这一职业。

当然了,没有赞美的成分。

他真正的意思是,这个家,就像一个室内的专业心理治疗所,一个精心打造、放松猎物的场所,而非真正表达喜好憎恶的个人领域。

这医生不对头。

几乎从看见对方的第一面起,蒋深就对这点深信不疑。

可哪里不对头?

他说不上来,找不出证据,只能一次次眼见这条阴险的老狐狸,徘徊在命案附近,笑眯眯被排除嫌疑,毫发无伤地溜走。

嗡嗡嗡。

手机不断震动,都是小六发来的信息。

上条一本正经:【痕检在卧室衣柜里发现一枚男性脚印,尺寸跟之前几个案子都对不上。】

下条滋儿哇乱跳:【哥!你见到那医生没?姓什么名什么,长什么人模狗样,说话做事猥琐不,到底能不能治眼睛??】

这小子。

不是不能理解,小六生长在浪漫港,七年前毕业进入县公安局,经常与姜家父女接触,直到半年前才调到A市,进入专案组工作。

当初让姜家父女介入连环案的提议,就是他提出来的。

这回虎鲸下手姜家,堪比敌方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他老家,往里头撒了泡尿,挑衅味十足。

小六骨子里觉得自己连累姜家,愧疚之下,才亡羊补牢似的拼命想要照顾好姜家仅剩的小孩。

这些情感蒋深还算理解,毕竟这份工作就是这样,破了案子也救不回人命,不破案子牵扯更多人命。

局子外头天天围着家属哭天抢地。

比起成就感,英雄情结,他们更多拥有挫败感,自我怀疑。

但重中之重是保持冷静。

狡猾的凶手埋伏在暗处,小六这样的正义青年,刚则易折,性子必须磨。

因此蒋深不准备回。

脱了外套,挂着件背心,他压根没打算睡沙发。

单手拖起棉被,一路走到小孩门前,停下,麻利地打个地铺,他躺进去,手机还没完没了地震、震、震。

【名字,就名字,深哥你说个名字,其他的我自己查行不?】

源源不断的骚扰短信,烦。

枕着一条手臂,正要关机。

余光扫过紧闭的次卧房门,蒋深一个挑眉,顺手回了一条:【傅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