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从里到外死了三遍,身体关节到处发出咔、咔响声,疼得厉害。
【副本死宴,第三次死亡,死亡方式为意外身亡。】
依然是那道没有起伏的机械音,语速加快:【警告!警告!禁止质疑游戏规则,禁止试探游戏界限!玩家姜意眠!严重警告!请保证下不为例!请保证!】
尖利的警报声划破耳膜。
黑不透光的地域剧烈抖动、崩塌。
直至姜意眠松口说出‘我保证’,这个空间才息怒般逐渐平静下来。
【感谢玩家的配合。】
【准备开启第四轮循环,祝您游戏愉——】
“等等。”
她突发奇想:“我想休息五分钟。”
【……】
【…………】
【……………………………………………………………】
对方犹如卡机,僵滞长达数分钟后,轻轻吐出两个字:【可、以。】
语气乖顺且柔软,令人无端联想到,能掐出水来的水蜜桃。
转瞬而已。
下个瞬间它恢复常态,一板一眼开始计时:【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姜意眠阖上眼皮,休养生息。
五分钟后再睁眼,神色清明。
“这个游戏有没有读档功能?”
【抱歉,无法理解。】
“定点投放?”
【抱歉,无法理解。】
“不需要第四个。”姜意眠换一个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我只想在第三个循环的某个时间点,重生,这样更省时省力,做得到吗?”
沉默。
沉默。
再沉默。
【可以。】机械音冷硬道:【请选择载入时间点。】
这家伙可以沟通。
更确切来说——
这家伙的背后应该存在运营、阶级之类的有智能、能沟通的存在,一旦玩家提出意料之外的要求,就需要请示,再回答。
姜意眠答:“第三个循环,霍不应被叫走的时候。谢谢。”
【正在载入。】
【载入成功。】
“玫瑰玫瑰枝儿细,玫瑰玫瑰刺儿锐,今朝风雨来摧毁,伤掉嫩枝和娇蕊~”
轻快婉转的歌唱,滋滋作响的留声机。
食物的香气,脂粉的俗气,挟着花、酒、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了。”
霍不应拍她的脑袋。
“小姐,请您不要乱跑。”
傅斯行的衣片随着他的转身而浮起。
两位嫌疑人往截然不同的方向离开,这是今晚这场宴会里,姜意眠唯一自由活动的机会。
她准备去找纪渊。
第二轮循环里,几分钟前,她在花园走廊尽头初遇纪渊。
几分钟后,又在宴厅之中与浑身湿透的纪渊对视。
眼下对方所在之处并不难猜。
姜意眠当机立断,用双手转动轮椅。
轮胎骨碌碌滚过又长又黑的走廊,滚过坑洼不平的石子路,走进花园深处。
果然,清冷的月光下,一团瘦削而庞大的黑色轮廓,如婴儿般蜷曲着自己,静静坐在寒冷刺骨的池水中。
“纪渊?”
她靠近过去,还没想好怎样开场。
他蓦地起身,踉踉跄跄、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猛扑而来。
几乎一刹那的事情。
姜意眠被摁倒在地,胸脯没入锋利的刀片。
抬眼,她对上一双深渊般漆黑、荒芜的眼,终于看清了这位纪嫌疑人的模样。
脸色苍白如纸张,嘴唇却是浓烈的鲜红色。
仿佛饮过血腥。
“眠眠、眠眠。”
声音如金属刮擦,大抵是许久不曾说话的缘故,他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额头,沙哑呢喃:“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好喜欢你。”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我要保护你。”
“抓住你。”
“终于、终于杀掉你了,眠眠。”
他如是说着,在姜意眠模糊的视线里,露出一个既满足、又可怜的笑容。
*
【副本死宴,第四次死亡,死亡方式为——】
【找死。】
机械音格外冷漠:【请问凶手是谁。】
“纪渊。”
【回答正确,成功通过副本死宴,请问是否要查看其它死亡结局的真相?】
关于其它死亡结局,姜意眠心里有猜测,验证一下也无妨。
“查看吧。”
话音落下,面前凭空拉开一张无具形的荧幕,映出她初入游戏、心不在焉地瞧着楼梯的画面。
“我这衣服好不好看啊?霍九会不会喜欢这样的?”
纪小婷双手提着洋裙,一个劲儿的嘟囔:“不喜欢就拉倒,他没眼光,死缠个瘸腿废物,给我我还不稀罕呢。反正还有秦四叔,年纪是大了点,但也不差。他有钱,有文化底子,会说各种乱七八糟的国家话儿,还经常被外国的厉害人物邀去做客。安生,有面子,不比霍九这打打杀杀的兵痞子差,妈,你说是不是?”
纪小叒敷衍:“是、是、是。”
纪渊沉默不语,生得高,往前多走两步,眨眼来到‘姜意眠’的身后。
傅斯行的双手正握着轮椅。
当一双泛白、指骨嶙峋的手闯进视线时,他掀动眼皮,与纪渊的眼神发生极为短暂的交汇。
随后松手。
放任那双恶意浓重的手搭上轮椅,攀爬至年轻女孩的肩上,猛地一推——
滑轮失控,椅子摇摆。
双腿残疾的姜小姐毫无反击之力,如同折了羽翼、还未学会走路的幼崽。脚尖触地不到半秒,便跌跌撞撞、认命地翻滚而下。
没过多久,杀人犯纪渊也滚下来,摔在她的身旁。
绷直指尖,堪堪触碰到她的脸庞。
*
第二幕。
霍不应将一袋樱桃硬塞给‘姜意眠’,远处偷窥的纪小婷怒得直咬指甲盖。
“浪货!”她恨恨磨牙。
没想到身旁有人比她磨得更大声:“天生的妓子!”
“菲菲?”
纪小婷转头一看:“你眼睛怎么哭肿了?”
路菲菲同样诧异:“你的额头!怎么摔成这样了?”
一不小心,彼此戳中痛点,两位小姐不约而同,终止话题。
“我可真恶心她。”纪小婷抱怨:“霍九到底看上她什么?他的眼是不是有毛病,连假清高、扮柔弱,欲擒故纵这招都看不分明么?”
“光恶心有什么用?”
路菲菲扫了一圈:“你说的那个姓秦的,是不是还没来?要是他也瞧上姜意眠,抢着花钱娶她,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
这话惹得纪小婷火大,脱口而出一句:“那我就杀了她!看她下阴遭地府去,有没有本事勾引鬼差判官!”
“你说真的么?。”路菲菲状似无意:“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纪小婷瞪大眼:“你有办法?真的假的?”
路菲菲反问:“你是真是假?”
纪小婷:“我得知道你有没有真办法,才能拿定注意!”
“你不说我怎么能说?”
“得了吧,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蒙骗我!”
真、假、真、假,两人划船似的推来拉去数个回合,纪小婷失了耐心,“还真没完没了了,我数三下,一起答就是了。”
三、二、一。
异口同声:“真!”
害人之意不谋而合,路菲菲望了望左右,声音压得低实:“我这有种药,原本打算用来弄死后院那只烦死人的猫,现在,不如送给姜意眠尝尝味儿?”
“确定能死人?我们不会被抓吧?”
“不会。”她信心满满:“这东西可是坐船来的,一粒死猫狗,两粒残妇幼,到了三粒死了人,我们这儿的医生,照样什么都瞧不出。”
纪小婷双眼微亮:“你用过?”
“不光我,还借别人用过呢。姓贾的傻货,家里六姨太掉了孩子,就是用了两粒,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路菲菲努了努嘴:“就算真出事,咱们推给贾家那个猪头就是了,怎么样?再磨蹭,天都亮了。”
纪小婷握紧拳头,张口喊来傅斯行,谎称两粒药丸是贾小姐送来的生日礼,有助身体康健、延年益寿,让他仔细收着。
“贾小姐有心了。”
傅斯行看向路菲菲,路菲菲不闪不避,做出骄横的模样:“看我干什么?我可没准备东西给她。”
他不置可否,视线转回纪小婷:”良药有时效,依您看,这药应该在什么时候服用才恰当?”
眼皮不自觉轻跳,纪小婷舔了舔唇,小声道:“那肯定……越早越好吧。”
“好的。”
傅斯行低头看着药丸,绽开轻柔的微笑:“那就让小姐立刻服用吧。”
*
第三幕。
灯光俱灭,浓黑弥漫。
处在旁观者的位置,姜意眠不需花费功夫,便能捕捉到那个又长又扁、独自逼近事发地点的人影,说出他的名字:“纪渊。”
杀人无非三种:情杀,仇杀,利益杀。
纪渊属于情杀。
他对姜小姐抱有男女之情,今夜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她,只能看着她沦落其他男人手中。
难怪他杀心浓重,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至于对方为什么选择割腕杀人,姜意眠确实不解过。
但在第四轮短暂的接触中,她不经意瞧见他手臂上一条又一条深可见骨的疤痕。
有新生的伤,亦有陈旧的,交错覆盖在皮肤表面上,颇有些血腥画意。
那是她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也是他经年累月、最为熟稔的伤人方式。
若非傅斯行、霍不应的介入,他必将精准无误划开她的手腕,取她性命。
——当然了,有也无妨。
‘姜意眠’难逃死劫,终究支离破碎躺在灯下。
纪渊得偿所愿,在没人留意的角落,注视着她而亡。
*
终幕。
划破夜空的尖叫,招致无数宾客。
推开拥挤吵嚷的男女,霍不应见到泡在血水里的‘姜意眠’,肌肤泛青,被拥在怀中,已死去多时。
“滚开、滚!”
粗鲁掰开纪渊的手、甩开纪渊的尸体,他抱住她,语调古怪地喊一声:“姜意眠?”
她没应答。
打湿了的头发淌下水滴,卷翘的长睫遮盖眼睑。
姜小姐依旧精致、美丽,如同橱窗里标上天价的洋娃娃。
只是,死了而已。
霍不应怔怔的,眉头近乎半毫、半毫,或是更微小、更难以接受的距离往眉心挤压。
青筋浮了起来。
眼底铺上红色。
之后是唇角不受控制地颤动,古怪地起落。
像没心没肺的笑的雏形,又如泛疼、震怒的下沉。
“傅斯行!”
再之后,他咬牙切齿:“傅斯行,你出来!”
傅斯行应声而来。
屏幕外的姜意眠留心观察到,在目睹这场死亡之后,他有一瞬间的空白。
面上所有表情都清空。
眼也空白,神也空白,犹如被彻底挖空的盒子,只剩下躯壳。
大约三两秒的空白过去,傅管家找回自己的神色与角色,垂眸道:“今晚的宴会到此结束,请诸位自行离开。”
枪和尸体。
反击与保护。
霍不应毫不犹豫掏出枪,砰砰两下,子弹沿着脸颊划过,打中他人的腰腹。
他面色冷戾,双眼眨也不眨,再次瞄着傅斯行开枪。
“杀人了!杀人了!”
众人惊得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傅斯行没有分神给他们,没躲子弹,视线在尸体上停留、划过,仍是一句:“请您离开,霍司令。”
“走?今晚谁都别想走。
霍不应咧开嘴:“尤其是你,傅、斯、行。”
他藏了兵,埋伏在远远近近的地方,闻声齐刷刷跳了出来,个个比恶徒更恶徒,笑哈哈堵住旁人离开的路。
无处逃窜的宾客尖叫连天,沦为无关痛痒的背景乐。无人在意。
“我还以为你下不了手。”
唇边溢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几声笑,霍不应的枪口愈来愈近。
傅斯行轻、又沉稳地回答:“我确实下不了手。”
“所以就眼看着别人下手?”
“这是个意外。”
所有人眼里良善、温和、忠诚的傅管家真诚地重复了一遍:“意外。”
“去你的狗杂种。”
霍不应开枪,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仆人,义无反顾地挡在傅斯行前面,替他赴死。
“傅管家!”
其余仆人很是时候地赶来,衣一掀,摆一扬,手里皆是小老百姓不该有的刀枪。
公子小姐们仿若找到遗失的主心骨,纷纷群聚而来,绝望地求助:“傅管家,救、救命!”
“快救救我,我、我必有重谢!”
“我是刘家的,只要你保我性命,我全家欠你人情!”
“还有我、还有我!”
他们争先恐后的叫呀,嚷呀,拉呀,扯呀。聒噪极了。
下人们问:“怎么办?傅管家?”
如唐僧肉般被死死包围的傅斯行,掩了掩唇。
卷曲的碎发遮住眼睛,看不清他真意,只听得一声:“不留了吧。”
云淡风轻。
“不管其他死活。”霍不应那边放话:“我只要傅斯行死!”
周围便速速厮杀成一片。
“傅斯行……”
场外看戏的姜意眠自言自语:“本来就打算杀了姜小姐?”
机械音:【不是。】
傅斯行本人也说:“可惜了。”
他如游魂,奇异地避开枪林弹雨,轻而易举走到尸体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淡淡叹一口气。
“本来想带你走的。”
“姜先生恶有恶报,生死垂危,死前想见女儿一面,却得知,最宝贝的女儿竟然与罪魁祸首远走高飞。”
“姜小姐十八岁前荣华富贵,享用父亲偷来的好日子;十八之后流落街头,意外丢失所有私房钱,只得过上穷苦百姓的生活,食不饱腹,衣不蔽体。”
“本以为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直至死前才知道,原来她爱慕的是仇人之子,原来她被仇人之子——一个使她残疾、家破、人亡的小人——爱慕。”
“怎么样呢?小姐。”
自是无人应答。
“您好像不喜欢这个故事。”
傅斯行笑笑,抬起头,目光阴冷无光,几乎要穿过屏幕与皮肉,笔直扎进姜意眠的心脏深处。
“那还是就这样吧。”
他眯起眼梢注视她,笑着说:“您死于非命,作为奴仆,我会为您报仇。”
“姜先生、霍不应、纪小叒、纪小婷、纪渊、路菲菲……”
“别担心,所有觊觎您、伤害您、冒犯您的所有您厌恶的、喜欢的、留恋的。都将——”
“陪您跌下地狱。”
“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