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死宴(4)

回归晚宴。

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姜意眠冷冷问了一句:“去年腊月十八,你当真没有去过郊外?”

以姜小姐的语气发问,她模仿得分毫不差。

霍不应却仿佛感受不到敌意,一双桃花眼似笑似眯,“都叫人欺负到头上了。我给你出气,不领情就算了,反过来倒要折腾我。怎么,就这么爱让我出糗,非得当着他们的面学狗叫才行?”

说话间,黑洞洞的眼珠一斜。

远处偷看热闹的公子小姐被睨得一怔,当即低头的低头,捂耳的捂耳,身体力行地表示,他们绝对绝对不想听霍疯狗的狗叫,真的!

姜意眠想说她也没兴趣听狗叫,无奈迟了一步。

霍不应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陡然俯身过来,以鼻尖碰着鼻尖的近距离,低低汪了三声。

完事儿戳她的额心,“这下该高兴了吧?小没良心的。”

“……”

好难对付。这人。

无论怎么询问、质问、诘问,他总能用调笑的口吻,将真相四两拨千斤地掩盖。

难怪姜小姐愈发疑他有意接近,疑他别有所图,不断立誓:“霍不应这人,同豺狼虎豹没有区别。所谓情爱,不过是他打的幌子罢了。爸,我不信他,更看不上他,这辈子就算死都不愿嫁给他!”

这话姜先生没放在心上,意外被霍不应听到。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脱掉姜小姐多看过两眼的浅灰色大衣,随手丢了自己费尽心思淘来的音乐盒,转身潇洒离去,此后整整半年不再踏进姜家的大门。

今日反常现身,摸不准,为杀人而来?

正想着,只见霍不应忽然出手夺轮椅。

傅管家微笑着分毫不让,与之对峙的同时,轻轻地喊:“小姐。”

前者有样学样,也喊:“姜意眠,有话跟你说,你听不听?”

两人齐刷刷朝她看来,气氛顿时紧绷得恐怖。

不过姜意眠对此反应迟钝。

又或是,压根不在意他们的争锋相对。

她只是在玩游戏,只是正儿八经地想着:傅斯行将管家角色扮演得出神入化,破绽难寻;而霍不应目的成谜,出场即触发过往记忆,可挖掘性更高。

现在最缺的就是线索。

所以她毫不犹豫:“跟你走。”

傅斯行这才慢慢、慢慢地松开手。

霍不应瞧着他的动作,好像笑了。

那抹笑容又轻又快又讥嘲,无声无息,有如蜻蜓点水般闪逝。姜意眠没有察觉。

年轻女孩很乖顺坐在轮椅上,精致又安静,犹如没有知觉的洋娃娃。即便被推进一条黑暗死寂的走廊里,即便感觉到脖颈被阴冷的视线所追缠死绕,也没有发出任何的抗议。

这样就很好。

霍不应觉得,非常好。

走廊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姜意眠已经做好命丧当场的准备,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等了一阵,索性打破寂静:“你要带我去哪?”

霍不应答:“外头月亮不错,看月亮去。”

一听就是瞎扯。

身为有姓名有身份的嫌疑人,你要有追求,要杀人。

姜意眠漠然:“我应该说过不想见你,死都不会嫁给你,你还来姜家干什么?”

不料他张口就来:“昨晚梦到你被人欺负,躲在角落里哭,埋怨我不来护你,还咒我断子绝孙。这不今天就来了,为你得罪姓路的,还丢了面子,这下总犯不着红眼睛了吧?”

边说还边往眼皮子上摸。

“别碰我。”

姜意眠拍开他。

霍不应的手摸惯了刀枪,指腹粗粝而干燥。

姜小姐这身子养得精细,禁不起半点儿糟蹋。

两人真真应了生来水火不容。这不,轮椅推到尽头,姜意眠仅仅几下忘了躲开,就被他摸得眼角泛红、酸胀。两只眼珠如水浸过的琉璃,亮莹莹,湿漉漉,没哭胜似哭过。

真的,非常,极度厌恶被随意触碰。

姜意眠用力抹着眼,难得感到烦躁。

霍不应见了,想给她揉揉,被警惕地躲开。

瞧这防备劲儿。

像只可了不起的猫,准看不准摸,摸了就咬人。

想到这猫迟早是自家的,不光摸,还要抱,要亲,夜里往死里弄。霍恶龙愉悦地舔了舔后槽牙,姑且忍住更过分的念头,从口袋里掏出一袋樱桃,挑了其中最漂亮的那颗哄她:“临沂的樱桃,洗过了。”

姜意眠不理,“今晚为什么来这?姜家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昨晚梦到你被人欺负,躲——”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姜意眠转头直视他,目光流露出不符外貌的锐利。

霍不应一动不动。

指尖依旧捏着饱满欲滴的红樱桃,抵在她的唇边。这幅姿态,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儿,分明在说:把这颗樱桃吃了,不然什么都别想知道。

两人沉默僵滞长达数秒。

姜意眠张口咬了樱桃。

鲜红的皮肉绽开,汁水染红唇瓣。

霍不应居高临下盯着她,脸上浓郁的狠戾没了,好似打了个盹儿的野兽,懒懒道:“有什么好追究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对姜家没有兴趣,只对你有兴趣。这点是你不肯认。至于今晚来不来,为什么来,甚至有没有这场宴会,你终究要落在我手里,有什么区别?”

不是。

姜意眠语气平平:“我不是非你不可。”

霍不应满不在乎地,又一颗樱桃喂到嘴边:“你不是。但姜家是非得把女儿送给我不可。”

姜意眠觉得不对。

路任贾姐妹团把今晚称为拍卖会。

所谓拍卖会,没有既定买家,价高者得,随机性极大。

况且以姜家父女的深厚感情,姜先生危在旦夕,姜小姐却从未主动求助霍不应。这说明姜小姐尚未沦落到山穷水尽、需要投入敌人怀抱的地步。

霍不应哪来的底气?

什么叫做姜家必须把女儿送给他?

除非——

“宴会只是幌子,你早就和纪小叒说好了?”

霍不应笑。

“小孩子才拉勾上吊,说好了,不许变。大人之间多是作交易。”语气稍顿,他笑得更为恶劣,眉梢眼角却染上浪漫春光:“但我又不是人,豺狼虎豹之辈而已,当然是把枪顶到她脑门儿上,告诉她,如果敢把姜意眠送给别人,我就砰——”

“一下打穿她的脑袋,再去挖她女儿的眼。”

“当然了,这不算完。”

“我多得是折磨人手段,大可以拿她儿子做个示范。只不过话没说完,她已经跪下来,哭着保证,绝对会把你分毫不差、而且心甘情愿地送到我手上。然后才有了今晚这场宴会,不是么?”

霍不应绕到身前,遮了姜意眠的光。

他的影子浓黑,庞大如牢笼盖下,将她完完全全地关押。

“所有人都清楚今晚的规矩,你既露了脸,说明你也愿意。”

“我知道你动了别的脑筋。不过可惜了,你指望的那个好四叔被我的人堵在城外,天亮之前绝对进不来。今晚在场没人敢跟我抢,注定我给的聘礼最多,之后就算秦老四找上门,尘埃落定,他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叔,有什么资格阻挠我们?”

话到这儿已然说开。

宴会是幌子,拍卖是手段。

姜小姐因种种原故被困姜家,不得已答应举办宴会,实则联系秦四前来搭救,希望借此逃离。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霍不应算计得比她更深。

秦四再有能耐,到底是外乡人。而他作为本地恶龙,只需一个名正言顺、众人皆知的婚约,连长辈纪小叒都点头答应,旁人自是无话可说。

能思量到这个程度,果然心思深沉。

更重要的是,他做到这个地步,恐怕不会轻易杀她了事。

姜意眠抿唇,“然后呢?”

霍不应:“嗯?”

“不光豺狼虎豹,以前我说过狼心狗肺。我不单单看不起你,厌烦你,还几次三番让你丢面子。”

她声音轻细,好似无法更大声说话,表情和语气倒冷静得出奇:“如今我沦为瘸子,不能走,不能跳。你又花了这么大心思,以后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没人能阻挡,所以——”

准备杀了我么?

什么时候动手?

姜意眠想问这个。

霍不应却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链,蹲下来,握着她的手,慢慢悠悠地回:“所以你明天就会见到你的房间。软的床,长的链子,刚好从床头到门口,碰不到把手。那是我花了半年布置好的地方,从今往后你只能呆在里头,哪也去不了,谁都见不着。”

“除了你?”

“除了我。”

他翘起唇角,玩闹似的,细细捏着她的手指把玩。

姜意眠挣不开,只得忍着厌烦,相当麻木地听下去。

“不能走不能跳没关系,反正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会替你梳头发,给你穿衣服。还有睡觉,洗澡,你想,只要你喊一声霍不应,我就什么替你做好。怎么样,这日子是不是听起来还不错?”

“……”

很像凌迟处死倒是真的。

姜意眠皱起脸,没留意霍不应什么时候戴好手链,又是什么时候低下头,悄然亲上她的指尖。

她只知道,潮湿滑腻的触感包裹住手指,刹那间穿透皮肉,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般不经同意的触碰,堪比蜘蛛攀爬上手背,令人毛骨悚然。因此她几乎想也没想地,反手甩了个巴掌过去。

啪的一声。

清脆响亮,恍惚间还带着点儿回音。

她浑不在意,光是低下头,反复擦拭指尖。

一下,一下,再一下。

姜意眠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副做派,好像只要能把残留的触感除去,破皮割肉也在所不惜。

果然还是这么高傲。

所以才让人念念不忘,想要彻底毁掉。

霍不应顶着清晰无比地巴掌印,兴味眯起了眼眸,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凑过来问:“一下够不够你消气儿?要不再来一下,凑个双?”

姜意眠非常肯定,确定,这人是真的疯。

她扶住轮椅,面无表情地转动方向。

“别走啊。”

视线扫向后方,霍不应挑眉轻笑起来,尾音拖得长长,“不给你打不高兴,给你打了也不高兴。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多亲几下行不行?”

“我要回去。”

活落时分,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转过身,只见一片流不动的昏暗之中,一个陌生男人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

瘦,非常瘦。瘦骨嶙峋。

手长,脚长,走起路来有种肢体不协调的怪异感。

姜意眠直直望着他,他好似有所察觉,缓缓停下脚步。

就停在光影更迭的线之中,嘴唇微微阖动,不知喃喃着什么。模看上去呆滞又森冷,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个坏掉的玩具。

五秒钟,或十秒钟后,男人踩着碎玻璃离开。

没有言语,没有脚步。

他如误入人世的恶鬼,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血,在月下幽幽泛光。

还有身上那件长衫,被夜风吹得影影绰绰。

这人该不会就是——

“纪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