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晋的话句句掷地有声,直接将五阿哥推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他看着池边犹在嬉闹的索绰洛玉英,方?才所言的天?真烂漫,瞬间被击碎成了泡影。
这样的女子,在自己身边待了几年时间,他将她爱若珍宝,放在掌心中呵护,为了她宁愿与高门显赫的嫡福晋分局三年,为了她三番两次触怒了皇阿玛,如今却换来了这样的局面。
往昔的赌书泼茶,红袖添香,在这一刻都成了一条条盘旋在自己足边的毒蛇,一口一口的将自己咬的浑身鲜血淋漓,而他,却一直以来甘之如饴。
可笑,可悲,可叹。
曾与伊人执手?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原来伊人非良人。
五福晋看着他一点点支离瓦解的神色,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索绰洛氏的事情,包括她的阿玛观保和?皇后的关系,以及永瑸在其?中的助力,我都已经以你的名义,写折子上报了,这索绰洛氏,还请五阿哥自己看着办吧。”
如今的五阿哥,只觉得一颗真心被人放在脚下践踏,沉浸在了极度悲伤中,哪里还能注意到五福晋在说?什么,眼见自己的夫君一时难以醒转,五福晋也不急,命人将他扶回?了自己房中,又熬了滋补的汤粥,慢慢哄着。
九州清晏
乾隆手?里拿着一册奏折,越往下看,越是?心惊,那?眉宇之间的戾气,让一旁侍奉的李玉看着都害怕,他将茶替了一盏新茶,对乾隆道:“万岁爷,仔细着茶凉了。”
乾隆怒拍桌案,将这册奏折狠狠地掼在了桌上,李玉一瞥,只看到了最?后印刻的‘永琪’二字。
难不成这五阿哥又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自家老子了?
容不得李玉胡乱细想,乾隆立时让他把皇后叫了过来。
继后也是?莫名其?妙,算起来她上回?见到万岁爷,还是?在清明寒食的时候了,这一两个月没见,怎么突然想起来寻她了。
继后随李玉进了正?殿,银鎏金双耳铜环香壶里泡着淡若菡萏的水,却不是?用来喝,只是?为了熏室。
她福了福身,礼数甚是?妥帖道:“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乾隆阴着墨眉,手?里的碧玺珠子甩来甩去,发出有些燥耳的声音,他凝视继后良久,口吻很平常道:“皇后最?近宫务打理的可好,是?否有什么不顺心的?”
继后闻言一喜,莫不是?万岁爷体恤到她被令贵妃压着的苦楚,想为自己做主来了,但她细观察乾隆的神色,恐怕是?另有古怪。
她想了想斟酌道:“近来宫务一切顺畅,并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再过两月就是?今年的木兰秋弥了,臣妾正?在着手?办着这事。”
乾隆嗯了一声,摩挲着碧玺珠子道:“之前木兰秋弥和?妃一直办的不错,今年这个你就别管了,交给和?妃吧,朕怕你事情太多,操劳过度了。”
继后一惊,忙俯身道:“臣妾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万岁爷明示,又是?这样剥了臣妾的宫权,臣妾不甘!”
乾隆呵呵笑道:“怎么会是?剥了你的宫权呢,朕是?体恤你太过操劳了。”
继后挺直了腰杆道:“臣妾乃是?皇后,中宫之尊,后宫之主,一切都是?臣妾分内之事,怎能说?辛苦劳累!”
乾隆的眸子这一刻彻底沉了下去:“好一个中宫之尊,后宫之主,管着后宫的事,还要插手?前朝的事,怎么能不辛苦?”他一甩手?,那?串碧玺珠子直接朝着继后面首砸去,继后来不及躲闪,只能任由它?砸在自己脸上,登时生了一道红痕。
一旁的李玉看着胆战心惊,忙跪下道:“万岁爷!这可是?皇后娘娘啊!”
“呵!皇后,朕是?怕她这个皇后做的得意过头,都忘了是?谁将她扶上皇后之位的,辉发那?拉氏子卿,朕看你这么多年来做事也算勤勉,风评不错,家世位分亦是?尚可,这才选定你为皇后,结果呢,你不顾自己的身份,不识大体,和?妃妾们抢夺宫权,还几次三番的扯进皇嗣之事上,如今更是?把手?伸到了朕的前朝,你伴朕三十载,竟不知你如此有手?段,都还能管到革职官员擢升调派的事情上去了,吏部有多少是?你的人,嗯?”
继后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直至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是?有天?大的把柄,落到了乾隆手?中,她不知是?哪一桩,但她不论哪一桩也不会认,只得矢口否认道:“臣妾不明白万岁爷在说?什么,臣妾不过是?一介后宫女流,更何况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一直牢记于心,时时刻刻都不敢忘!”
乾隆将五阿哥的奏折摔到继后身前,背身道:“你自己看,看完了,希望你的回?答,能让朕满意。”
直到金乌西落,继后才狼狈的从殿中出来,春娘扶着她,看到人脸上的伤痕,惊道:“娘娘,这是?怎么了?万岁爷动?手?打人了?”
继后疲倦的摇了摇头,明显什么也不想说?,在周遭人小声的议论声中,任由她扶上凤辇,落下纱帘。
片刻,李玉从殿中出来,带着乾隆的旨意,分发通知到了各宫各苑。
皇后有失德行,从即日起禁足于长春仙苑,一应大小礼节和?晨昏定省都免了,宫务一事,全权交予和?妃打理。
他宣读完旨意,又急急赶回?乾隆身边伺候,将晚的余晖落下,在堂皇庄严的大殿中洒下最?后一点温色,乾隆坐在龙椅上,看着手?中这枚和?田玉镶红宝凤纹扁方?,眼神陷入了追忆。
李玉在旁悄声提醒道:“万岁爷,将夜了,可要奴才为你点一盏灯?”
乾隆从追忆中醒来,将扁方?握在手?心,往后一靠,话却是?同李玉问的没半分关系:“索绰洛氏,永琪是?怎么处理的?”
李玉道:“听说?是?将她赶到了山上奄子里。”
乾隆扯了扯嘴角道:“他还是?心软了,留了索绰洛氏一条命,也罢,这京城朕估摸着他也实在待不下去了,叫他去跟着阿桂往伊犁驻兵屯田吧,也算是?一番历练了,他自小生在皇宫里,诗书骑射上倒是?很通,但是?为人处世方?面,太过天?真赤诚了,总要让他看看人间疾苦,知道我大清还有那?么多子民们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他那?点儿?女私情和?这个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继后的失势是?骤然的,宫里虽然知道她和?乾隆已经生了嫌隙许久,但她尊为皇后,这份体面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长夜漫漫,夜色如墨,长春仙馆中,继后失了宫权,便撑起绣绷子开始刺绣,春娘将一匹锦缎捧过来,将一盏银灯往继后跟前近了近。
“娘娘仔细熬伤了眼。”
继后多年不曾动?手?绣过花样,如今手?法亦是?生疏不少,一针一线都绣的极为缓慢,她叹道:“下月就是?木兰秋弥了,本宫失宠,但是?永璂却不能失了圣心,往年秋弥都是?五阿哥带领着众皇子参加秋弥,如今五阿哥被万岁爷派去了伊犁,三阿哥卧病在床,大一些的八阿哥跛足一向?不会骑马,今年是?永璂向?万岁爷证明自己能力的好时候,他是?嫡子,如果能继承大统,即便本宫再委屈个几年乃至十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盼着永璂能穿上本宫亲手?为他缝制的骑装,明白本宫的一番苦心啊。”
春娘眼角湿润,只能默默又点了一盏灯,劝道:“十二阿哥今年才八岁,按理说?该是?个和?兄弟们玩闹的年纪,娘娘这样紧逼着他,会不会让十二阿哥喘不过气?”
继后低低呵斥一声道:“糊涂!本宫如今不逼他一把,他身后那?些渐渐长成的兄弟们来日就要逼着他了,生在皇家,这就是?永璂的宿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哪儿?有什么该是?怎样的年纪。”
春娘被她这话噎了一噎,只能低头称是?。
近了七月前几日,按照惯例,参加此次木兰秋弥的皇子们会进行一场赛马比试,拔得头筹者将会作为此次带队的皇子,从前五阿哥年长,马术又精湛,自然是?他一马当先,只是?这次连三阿哥都卧病了,参加比试的皇子,不过是?八岁的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六岁的十三阿哥永瑜。
十三阿哥自是?不必说?,他今年才进上书房和?马场,尚且连马缰都拿不稳,这头筹之人,无非是?从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两个年纪相近的阿哥中得一位罢了。
由于继后的失宠,庆嫔近来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她早先曾劝过继后先注意着后宫一事,五阿哥那?边徐徐图之不必如此急躁,但继后压根就没听进去,如今事情败露,她自然是?受到了无妄之灾。
这日她新制了一碗藕粉莲子羹送来,有心想让继后再想点别的法子将宫权拿回?来,但看着缝制骑装的继后竟然一派安然,庆嫔满心的话只能吞回?了肚子里。
“娘娘,这是?嫔妾自己做的藕粉莲子羹,眼下燥热难耐,您且吃上几口,也能解解暑气。”
继后从丝线绣绷中抬头,看了一眼那?银边素花汝窑碗盏,复而手?里继续忙活着道:“本宫知道了,现在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庆嫔忙道:“和?妃得了宫权,一人独大,令贵妃和?她同仇敌忾,一个鼻孔里出气的,五阿哥离京,愉妃郁郁寡欢,舒妃自养了十一阿哥,人倒是?笑的多了起来,豫嫔容贵人瑞贵人都颇得圣宠,其?中容贵人最?....”
“谁问你这个了。”继后听她聒噪的都是?后宫之事,不耐烦的打断了,“本宫是?问,木兰秋弥一事,还有本宫的永璂近来可还顺畅,没有因为本宫的事情有人不尊他这位嫡子吧?”
庆嫔面皮涨红,勉强一笑,慢慢道:“都很好,十二阿哥也很好,只是?娘娘,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这禁足和?宫权,你都不想想办法了吗?您可是?咱们大清的皇后娘娘啊!”
“得了,本宫这次可是?将底牌都拿出来了,这才只不过是?禁足和?移交宫权。”继后停了停绣针,道:“本宫也算是?想明白了,任令贵妃,和?妃如何得意,二人加起来公?主倒是?不少,皇子才不过一个十三阿哥,又有什么得意,唯有像愉妃那?样,养出来一个好儿?子,届时继承大统,她们还不是?要仰仗本宫和?本宫儿?子的鼻息,万岁爷也上了年纪,她们得意不了几年。”
“可是?...”
庆嫔还想再劝,春娘就急急掀了卷帘进来,朝着二人福了福身忙道:“娘娘!不好了!这次比试十二阿哥失误,竟然叫十一阿哥得了头筹去!”
“什么!”继后猛然起身,盯着春娘道:“永璂他是?怎么回?事!教他骑马的谙达们不是?说?,永璂骑术很不错吗?”
春娘唉声叹气道:“这次是?十二阿哥自己逞能,胜负心太强,想碾压十一阿哥,涨涨威风,结果没想到失了手?,还自己摔了一跤,太医说?伤到了腿,恐怕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万岁爷已经让他好好休养,嘱咐这次木兰秋弥不必去了。”
“蠢材!蠢材!”继后气的拿起银剪子把快绣完的骑装瞬间剪了个稀巴烂,“本宫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春娘哎呦劝道:“娘娘,也是?您在十二阿哥面前一直说?要他为中宫嫡子,处处都要比别的阿哥好上十倍,十二阿哥这才想给您涨脸,他是?一片孝心呐!”
“什么孝心,本宫迟早要被他给气死?!”
见殿中闹成这样,继后已经无暇理会她,庆嫔识趣的退下了。
晓苹在门外候着,见自家主子出来,身后殿内是?一阵噼里啪啦砸瓶子砸盏子的声音,忙问道:“皇后娘娘这是?又怎么了?”
庆嫔一双柳叶眉紧紧蹙着,道:“本宫在她身边,替她办了这么多事,结果她现在说?放弃就放弃,她有儿?子傍身,自己又是?皇后,退路多得是?,可本宫无儿?无女,依附着的她也不欲再争,到头来苦的还是?本宫一人!”
晓苹心下一惊,扶着人缓缓下了玉阶道:“皇后娘娘不打算争了?这不像她一贯的作风啊。”
庆嫔立在阶下,回?头看了一眼,连连冷笑道:“她这是?想把赌注全部压在十二阿哥身上,以她皇后之尊和?十二阿哥的嫡子出身蛰伏到继承大统之时,放任眼下令贵妃与和?妃的只手?遮天?,简直是?愚蠢至极,皇后到底老了,心性手?段也不如从前那?样狠辣坚定,幸好本宫早留了后手?,她既不愿意争,那?本宫就帮她一把,让她们自斗的两败俱伤!”
七月,圣驾一行从圆明园起,至木兰围场进行秋弥,令贵妃有孕不能伴驾,婉秋,舒妃,豫嫔,容贵人,瑞贵人随驾前往,宫务尽数交给愉妃处理。
令贵妃摸了摸高高隆起的小腹,脸上洋溢着笑容道:“再有一个多月,本宫就能再见到永璐了。”
白芷替人捏着水肿的腿,笑道:“娘娘真真是?好福气,这几年来那?些新封的嫔妃没有一个有孕的,倒是?娘娘,一年一个。”
令贵妃扬了扬小巧的下巴道:“这子女缘也讲究着这个命中注定,像后来新封的那?几个,都是?蒙古草原上出身的,哪一个不是?体格健美,年轻动?人,可你瞧她们就没有子女缘,从前本宫也以为自己是?没有的,结果这缘分到了,拦也拦不住。”
白芷很是?认可道:“说?出来除了和?妃娘娘,还有潜邸时就生下的几位皇子公?主,以及舒妃那?个没有立出的十阿哥,剩下的皇子公?主几乎都不是?母妃年轻力壮时生的,像皇后和?淑嘉皇贵妃,年近四十还能再生呢,娘娘这子女缘分,想必还长着。”
令贵妃莞尔一笑道:“本宫也盼着能再为自己多生几个阿哥傍身呢!”
说?话的功夫,门外有小宫女进来急急来报道:“贵妃娘娘!愉妃娘娘正?唤您过去,说?是?出了天?大的事!”
白芷和?令贵妃面面相视,后朗声问道:“什么天?大的事,愉妃可说?了?”
那?小宫女摇头道:“只说?是?和?十二阿哥有关系,旁的愉妃身边人就没再说?了。”
镂月开云内,令贵妃扶着腰款款踏入,愉妃早就接在门口,一脸面色沉重,一见令贵妃,她忙迎上去福了福身道:“冒昧将贵妃娘娘请来,是?有要事。”
令贵妃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早入了主座,道:“听说?是?十二阿哥的事情,姐姐急急忙忙叫我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愉妃思量片刻,坐到令贵妃身边道:“贵妃娘娘,嫔妾只问你一句,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对十二阿哥下过手?。”
令贵妃靠着软垫,诧异道:“十二阿哥?本宫害他干什么?”
愉妃神情明显一舒,道:“十二阿哥于今日在马场上练马时,不慎坠马,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嫔妾查过十二阿哥所用的马和?马具,发现有人动?了手?脚,后来追问负责马具的小太监,他说?...前几日有一个自称是?娘娘宫里的人来挑马具,接触过十二阿哥专用的马具,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什么!”令贵妃立时从座上起身,皱眉道:“这事儿?跟本宫没关系,本宫身怀有孕,没事找人去看马具干什么。”
愉妃眉目郁郁,道:“嫔妾倒希望是?娘娘所为,能帮嫔妾泄了一桩心头恨。”
自乾隆收到上折后,愉妃这边当然也得知了,这事虽然不知为何被乾隆压了下来,宫里鲜少有人知道乃是?因为皇后在五阿哥的府上安插了索绰洛氏,但却瞒不过愉妃这位生母。
她遥想到伪奏稿一事,对皇后是?千万分的恨,毁了永琪本该有的一片大好前程,让他与乾隆,二人父子离心,如今还跟着阿桂去了伊犁那?种又远又偏的地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令贵妃握紧了黄花梨木圈椅上的扶手?,字字铿锵道:“虽然本宫也恨极了皇后,但这事决不是?本宫干的。”
愉妃幽幽转目,道:“一个太监之词,当然不足为信,这事放到万岁爷跟前说?,只需把娘娘宫里所有的太监拉出来一一辨认,自然好办,只是?嫔妾会信,万岁爷会信,可皇后那?边,未必会信呐,十二阿哥至今昏迷不醒,听太医说?这次伤的极重,脑内淤血堵塞,即便醒来,恐怕十有八九也会变得痴痴傻傻,皇后这唯一的一个儿?子,咱们大清的嫡子阿哥,恐怕是?彻底折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