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秋从内间出来时,正碰上拎了食盒的云雀,自打婉秋一跃为嫔生下公主以后,云雀每回见到她,都是刻意避着,因是为自己以前冲撞婉秋的事情。
令妃落水后,膳食按太医嘱咐的往清淡了来,是以令妃榻前摆着的一方长几上,一碟参芪炖白凤,一碟样丁溜葛仙米,一盅芙蓉蛋羹,一碗鸡笋粥。
云雀伺-候着令妃用膳,一勺一勺的羹粥往她嘴里喂,令妃小口吃着,待半碗鸡笋粥用完,她便摇头不肯再用。
云雀夹了一筷子参芪炖白凤在碗中,问道:“娘娘可要吃些这个,补血气?的。”
令妃不说话,而后扯唇道:“这么多?年了,也唯有你在本宫身边伺-候的尽心尽力。”
云雀轻笑,将那筷子?参芪炖白凤喂到她嘴中,道:“奴婢自小就跟在娘娘身边,娘娘待奴婢好,给奴婢体面,奴婢自然是要尽心尽力伺-候娘娘的。”
这话若是放在平时,令妃会觉得?宽心,眼下却只剩下心寒,她面色不改,转了话头道:“眼见着你也二十一了,等到了年岁,本宫便替你向万岁爷求恩典,许个殷实人家,你出宫便可嫁过去,怎么样?”
云雀手一顿,玉箸伶仃敲击在瓷碗上,她惶恐起来,俯身跪下磕头道:“可是奴婢哪里服-侍的不尽心了,娘娘任打任骂都使得?,可千万不要赶奴婢走啊!”
令妃看到她这样过激的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勉强伸手将云雀拉了一把起来,温言道:“本宫没有这个意思,你在本宫身边当差很尽心,只是你年岁渐长了,本宫也不好将你一直留在宫里,找个好人家将你许配过去才是正理,你和?本宫一起长大,又是都打魏府中出来的,情分不比一般主仆,正是如此,若是因为本宫的一己私心让你年华逝去,老在宫里,本宫这良心难安啊。”
云雀明显松了一口气,泪眼婆娑道:“奴婢只愿一直留在娘娘身边,终身不嫁。”
令妃笑的愈发柔和?,心中就愈冷了一分,这哪里是想留在自己身边,分明是为了和?那个侍卫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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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妃落水伤及身子?,自然是不能再随驾辗转了,而早先定好的巡幸路线也不能因为令妃一人临时改变,于是乾隆嘱咐她在百泉行宫好生修养,待养好了便先回宫去,同时又拨下一队侍卫和宫女太监供她使唤。
乾隆一众在百泉行宫停留两天,后又御书了百泉孔子?庙匾为“至教永垂”,河神庙匾为“利济中州”,顺道还遣官祭都城隍之神、昭忠祠以及历代帝王庙。
等到达了黄河北岸,马车便换成了御船渡河,进入了河南府。途中乾隆又谕示:朕巡洛祠嵩,甫经丰乐镇,即已降旨,蠲免经过地方钱粮十分之三,其地年岁顺成,是以照例蠲除。其歉收之处,著再加恩,统前蠲免十分之五。
十月初一,乾隆一众来到嵩阳书院,并且提诗《嵩阳书院》,曰:书院嵩阳景最清,石幢犹记故官名。虚夸妙药求方士,何似菁莪有俊英。山色溪生留宿雨,菊香竹韵喜新晴。初来岂得?无言别,汉柏荫中句偶成。
初二日,又来到了中岳庙致祭,展谒时又写了《谒岳庙》《岳庙秩祀礼成》诗二首。后来又御书“镇兹中土”“神岳崇岩”“灵符万宇”等匾额,并御书对联。
后等嵩山,并于初三日驻跸少林寺行宫,这是乾隆巡幸路程中的最后一站,等过了此地,便会回銮起驾。
婉秋实在是被折腾的够呛,连日不断的辗转,视察民情,巡途中亲见老少欢欣,民俗淳厚,登山祭庙,周览民情,凡所过之处皆是蠲免钱粮税额十之六七,官员罢免升迁之事不绝。
等到了最后一程的少林寺行宫时,婉秋终于松了一口气,强打起了精神。
十月已入秋时,山寺金桂松竹开?的正好,婉秋所居的承清阁后更是种了大片大片的桂花,一开?了西窗就有桂香飘进来,惹得丹桂竹影纷纷去折桂插瓶簪衣。
眼下还是黄昏时分,婉秋披了一件淡黄色蜀绣织花缎的披风,踱步于桂林之中,香甜宜人,使得她连日紧张的心神一松。
这样好的金桂,也唯有这山中才能看见,婉秋却想起白婵儿的袭芳室,那里也种?有几株桂花,每当这个时节,她都会拿些贡桔来跟白婵儿换桂花。
一晃离宫已经一月多?了,也不知道裛英和婵儿在宫里过的如何了,尤其是裛英,今年裛英的周岁宴她都没有参加。
婉秋想到此处,神色一黯,眼见竹影和?丹桂正在不远处折桂欢笑,她心神郁郁,漫无目的的一直向前走。
走了好大一会儿,等婉秋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迷失在这一片桂林之中,耳边也不再有竹影和?丹桂的欢笑声,她四处张望着,却见桂树大多长得一样,哪里能分辨出来。
此时一轮金阳已经渐渐坠落下去,只余下万丈霞光还未收完,婉秋凭着感觉,朝夕阳的方向走去。
她记得?西边是有一座小门的,只通行宫的花苑。
走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天色也更暗沉了几分,小门还未见到,婉秋却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她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屏气?凝神听了一会儿,的确有一男一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阿妹,哥哥终于再见到你了,你不知道,这几年你彻底没了音讯,我和?阿娘都急死了!”
“咱们的好阿爹,他为了他的前程荣华,卖女求荣,还害死了容洺哥哥。”
“什么?容洺死了?我和?阿娘一直以为你是同他私奔了,容家也在一夕之间没了消息。”
“他做的可真干脆,连容伯父容伯母这样的好人也不放过,这两年若不是为了你和?阿娘,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这几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被阿爹卖给了一个满人官员做女儿,然后又被送进了皇宫.....”
在后面的话婉秋就没有再听了,这么熟悉清冷的声音,不必细想她都知道是谁。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一瞬是发软了,只得靠在粗壮的树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慎贵人,原来慎贵人竟然不是‘慎贵人’,她之前的某些荒唐猜测竟是真的。
那盆爱不释手的彼岸花,那素衣白花,那低头熟稔咬断的线头,那对谁都是孤傲冷漠的面庞,那个视荣宠于无物的慎贵人,她竟然并非是满洲正红旗太常寺典簿之女。
一时间,之前所有关于慎贵人的疑惑她都能解开?了,那些看似不想干的事情,她也都能一一串连上了。
婉秋轻手轻脚的想离开?这里,却在刚刚转身时,踩到了一截枯树枝子?,顿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无声的桂林中异常刺耳。
“谁?!”
眼见被发现了,婉秋只得从一株老桂树后现出了身形,前面桂枝下站着的果?然是慎贵人和一个高壮男子。
那男子看到婉秋似乎格外紧张,慎贵人仍是清清淡淡的,丝毫不见惊讶,点了点头道:“卿嫔娘娘。”
听说眼前这个华服的美貌女子竟然是宫里的娘娘,那男子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起来,妹妹才和?他说了自己被选进宫去,以满洲官员舒舒觉罗氏之女的身份进的宫,若是被宫里头娘娘发现了,那可怎么是好。
那男子局促不安起来,慎贵人塞了块玉牌给他道:“哥哥,你晚些拿着这个再来找我。”
男子仍是怀有警戒之心的看了婉秋一眼,没有挪开步子,慎贵人舒开?一笑道无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男子这才离开了。
等人走后,婉秋只是不说话,并没有去有意询问什么,倒是慎贵人先开?口道:“想来你都已经听到了,我不是满人,更不是什么舒舒觉罗氏,我只是一个汉族商人的私生女,只因为长的和?先皇后容貌相似,我那十几年没露过面的爹爹才出现,为了荣华富贵将我卖了。”
虽然婉秋之前对于慎贵人的身份已经有了种?种?猜测,但如今乍一听闻,还是觉得?胆战心惊,她默了一刻后问道:“此事万岁爷可知道?”
慎贵人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抬手折了一支横在眼前的桂花,而后又揉碎了枝上花瓣,将惨败的花枝扔在地上,用绣履狠狠碾踏。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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