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折残杨柳应无数

圣驾一行离开紫禁城,这宫里虽然只少了四个嫔妃,但?也比平时落寞孤寂了不少,临行前乾隆指了纯贵妃和嘉贵妃一同暂领六宫。

二人都是宫里生养多的嫔妃,又同为贵妃,更是潜邸时的格格,身份位分上来说皆是不相上下的,只是众人却都是隐隐以嘉贵妃为首。

原先?纯贵妃因为三阿哥是不受乾隆待见的,但?也许是因为大阿哥的事情,再加上纯贵妃动不动在乾隆跟前哭诉,两个都是最为年长的皇子,乾隆心?中自有了比较,倒是待纯贵妃亲近了一些。

没了皇贵妃在宫里,自然也是没了每隔三日的晨昏定省,婉秋整日里陪着裛英,有个小人在身边,日子过的有滋有味,景仁宫里常能闻见欢声笑语。

婉秋生完裛英便是已入深秋,小儿体弱,冬日里生怕她受了寒,都是将窗子捂着严严实实,连殿门也鲜少出去,如今春时回暖,料峭渐褪,前日又下了场雨,花骨朵儿一簇一簇的发出,倒是让婉秋起了兴致。

她换上了略显轻薄的茜色双花排穗团锦春袍,耳边一对东珠坠子,粉玉钿子头,恰合了春景。

裛英咿咿呀呀的抓着婉秋的衣袖不让人走,婉秋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道:“裛英也想和额娘出去看看吗?”

裛英似乎听懂了婉秋说的话,眨了两下眼睛后笑了起来,婉秋思?忖片刻,叫人拿厚厚的狐氅将她裹了起来,又叫人在景仁宫里离正殿最近的一处小亭里支了摇椅,抱着裛英赏春。

这地儿离景仁殿不过数十步,景色自是不比万春亭那边的好,但?胜在亭前种了几株桃树已经开了花,枝干扶疏,花朵丰腴,旁有柳树依依,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裛英从狐氅里探出小脑袋,一双大眼乌溜溜的直转,见枝头有杜鹃鸟啼鸣,雏燕啾声,新奇的直蹬氅子。

婉秋一手捏住氅披一角往上提,无奈道:“裛英别闹。”

井惠在旁笑道:“娘娘,公主这模样看上去是很喜欢这里呢。”

婉秋弯了唇角道:“打?从她出生就没出过殿门,哪儿能不喜欢,回头叫松枝折些桃花插瓶,摆在裛英能瞧见的地方,也添一添春气。”

主仆二人一边逗着裛英,一边说起了白婵儿替了揆常在的事情,说到后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井惠也有一声叹息:“这慎贵人倒也是个可怜人。”

婉秋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又想起那日见到慎贵人时她异于常人的举动,细细说给了井惠听,井惠听完诧异道:“她从前有想害娘娘的心?思??”

婉秋迟疑了一会儿,道:“却也不像,她如果存了心?思?想害我,又何故将此事告诉我?这不是自曝其短,叫我拿了她的一个错处?”

井惠想了想道:“娘娘所虑也不无道理,但?看娘娘所言,那把她送来的绢扇上必定是涂抹了什么能引鹦鹉雀鸟发狂的东西,且那只鹦鹉啄了扇面后不消片刻便死了,可想而知这东西里有毒,会不会是慎贵人眼看害娘娘无望,就仗着恩宠故意将此事告诉娘娘,以借夸耀?”

婉秋摇头:“不大像,暂且不论那扇面是下了什么毒,只她光明正大的将这扇子送到我宫里,便知我也许不会用,如果我用了出事了,但?凡一查,顺着扇面摸过去,第一个便能查到是她,哪里会有人这么明知故犯,自己找死的呢?”

这就是一道无解的题,一直萦绕在婉秋心?头许久,自打她得宠有孕以来,就牵扯上了许多上一世没有的事情,她上一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低位嫔妃,这里头的诡谲波涌拉不了她进去,或者说,上一世的自己没有资格参与进这些事情里面。

她只能通过自己一点一点的揣测和线索,去揭开这些神秘面纱背后的真相,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能护自己和女儿的周全。

说话间,竹影匆匆过来,与婉秋附耳道嘉贵妃和揆常在,还有八阿哥来了,正在往这边过来,她提前通报一声。

婉秋不由得颦眉起来,这一行人怎么来了?

竹影才?说完,月拱门下嘉贵妃领头的身影便露了出来,她已经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可是上天似乎对她多有眷顾,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反而更添了成熟妩媚的风韵,只她往你跟前一站,那迫压的气势便扑面而来。

松枝引路将几人带来,除了光彩夺目的嘉贵妃,婉秋更是把目光放在了她身后那个跛脚的皇子身上。

八阿哥如今才?将将过了四岁,瘦弱的身上罩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暗黄色云纹夹袍,宽大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像极了撑衣用的竹架子。

他一瘸一拐的跟在嘉贵妃身后,似乎有些吃力?,两边的宫女太监也不见扶他一扶,就连一向依附嘉贵妃马首是瞻的揆常在也恍若无睹,情景十分怪异。

婉秋不禁想起上一世关于嘉贵妃的一些传闻。

不算上嘉贵妃后来最后生的十一阿哥,她前头生的四阿哥永珹,和八阿哥永璇,二人都是她的亲子,可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八阿哥比四阿哥小了六岁,理应更受恩宠,可他先?天缺陷,打?生下来便是个跛脚的,这就注定了他无继承大统的指望,毕竟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帝是身体不健全的。

一个皇子,天生没有再成为皇帝的可能,这就代表被判了死刑,而相比之下,一母同胞的四阿哥则是健全聪慧,嘉贵妃将赌注都压在了四阿哥身上,自然对八阿哥就多有冷落忽视了。

但?只有婉秋知道,后来的四阿哥触怒了乾隆,被奉旨出继和硕履懿亲王胤裪后,在前十个阿哥都相继去世后,反而是受尽冷眼的八阿哥一直活到了婉秋死之前,还是健健康康的。

可见一个人的福气到底如何,是不可估量的。

嘉贵妃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轻慢道:“本宫是来瞧瞧五公主的,正好八阿哥也想见见妹妹。”

婉秋和井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她福了福身道:“公主在这里,贵妃娘娘瞧瞧吧。”

她说完话,半步不挪的抱着裛英,警惕之意不言而喻。

揆常在见此凑在嘉贵妃面前笑了两声:“外头都说卿嫔最是护着公主,为了五公主,连西巡也不去呢,娘娘您瞧,这卿嫔的模样,像如临大敌一样,真真是好笑。”

婉秋听出来她话里的挑衅和讥讽,微微一笑道:“揆常在不曾生育过,自然是不懂得为人母的心?情和紧张,嘉贵妃娘娘生育过三个阿哥,其中艰辛想来是比嫔妾更要深几分。”

揆常在见她刺自己没有生育,恨恨看了婉秋一眼,嘉贵妃甩了甩帕子道:“本宫是生育众多,但?都是阿哥,只盼着能有个女儿贴心?呢。”

她走到婉秋面前掀开狐氅,裛英见到生人开心?的笑了起来,手舞足蹈的,嘉贵妃的眉眼松了三分,道:“真是个可人疼的小家伙。”

她套着雕花玫瑰金护甲的手指轻轻划过裛英白嫩柔软的脸颊上,尖锐的护套还泛着光泽,婉秋心?下一紧,下意识的推开了嘉贵妃的手,将裛英紧紧护在怀里。

“小儿肌肤娇嫩,还请嘉贵妃取了护甲!”

嘉贵妃稍稍往后踉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继而扶住宫女的手,揆常在上前呵斥道:“卿嫔,你竟然敢冒犯贵妃娘娘!若是贵妃娘娘伤着了,你担待的起吗!”

嘉贵妃摆了摆手,故作大度道:“算了,看在卿嫔是无心?之举的份上,罚跪半个时辰便是了,揆常在,你将小公主抱过来,跟八阿哥玩一会儿,让卿嫔好好受罚。”

裛英还在怀里挥着小手,婉秋背后一寒,这才?意识到这是中了嘉贵妃的圈套,她们此番过来,就是冲着裛英来的。

婉秋如何肯将裛英送到她手里,揆常在动手想来抢,婉秋一直左右避着她。

嘉贵妃扶鬓扬声道:“你们可都看见了,是卿嫔自己不识抬举,不肯将小公主交到揆常在手里,若是待会儿公主摔了碰了,可都是卿嫔自己找的。”

她话一说完,井惠直接从婉秋手里抱过了裛英,侧了侧身道:“不劳烦揆小主了,奴婢替卿嫔娘娘抱着公主。”

揆常在不认识井惠,仍是想抢裛英,才?凑到裛英跟前,裛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伸手在她脸上挠出了两道血痕,揆常在猝不及防,啊的大叫一声,捂着脸更想去抢裛英,却被嘉贵妃拦了下来:“井惠姑姑不在太后身边伺候,怎么到景仁宫来了呢。”

嘉贵妃常年出入寿康宫,对于太后身边几个得力?的人都是打过照面的,一个井惠不值得她顾虑,但?她可是从寿康宫出来的。

“太后娘娘先?前担忧卿嫔娘娘孕中,特地派了奴婢过来,万岁爷更是体恤娘娘,将奴婢留在了景仁宫。”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确,她井惠不仅是太后的人,还是万岁爷的人。

嘉贵妃脸色一白,只得作罢,将八阿哥拽了出来:“你不是想看五公主吗,去看看呀。”

八阿哥面对自己这个亲额娘,满心都是恐惧,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步一拐的走到了井惠身边,看着她手里的软软一团,将发颤的手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