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间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婉秋蓦地起身,往里一看,藤篮微微晃动,裛英已经是醒了。
贡绍祺如释重负,头一低,又拱手一礼道:“微臣去给公主请脉。”
婉秋点头,看着贡绍祺进了内间,眼见裛英的哭声渐渐消去,她的担忧也少了许多。
不消一会儿,贡绍祺挎着药箱出来,道:“公主体内的毒清除干净了,已全然好了,娘娘也可宽心了。”
得了这一句,婉秋这才拍了拍胸口,放下心来,她心系裛英,便急急往内间去,指了竹影送贡绍祺出去。
一直以来竹影都负责着婉秋和公主吃药这一块,去太医院抓药也一向?是她,同?贡绍祺也常有来往,自然算不上?生分。
景仁宫门外,竹影立在门槛处,道:“奴婢就送贡大人到此了。”
贡绍祺一礼道:“有劳竹影姑娘了。”
他抬步刚要走,竹影又将他叫住了,好生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方才的事,贡大人...可是对奴婢有什么不满?”
贡绍祺愣了一愣,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刚才递封银时,自己将手骤然一缩的事情,遂讷讷垂头道:“没有的事情,只是..只是到底男女有别...我...我..”
还不等贡绍祺说完话,竹影便微微颔首道:“原是如此,是奴婢误会了。”
二人就此别过,贡绍祺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些?木然的往太医院方向去了。
竹影转身回宫,打眼瞧见庑廊下是井惠姑姑的身影,忙上?前矮身问安:“井惠姑姑。”
井惠想是见到了刚才宫门那一幕,也怕竹影误会,叹了口气道:“唉,绍祺那孩子,打小就没了娘,跟着祖父学了十几年的医,在药房医书泡久了,人也跟着泡傻了,旁人家的公子哥儿寻花问柳,娶妻纳妾的年纪,他偏偏要卯足了劲儿往太医院里钻,房里一个人没有,寻常女子还不能近他身,之前祖母给他指了个丫鬟随身伺候着,不过?是沾了他的衣袖,结果绍祺就将那衣裳脱下来直接烧了,打了几桶水洗身子,嘴里嚷嚷着脏,直把那小丫鬟气哭了,自打那以后,除了家中亲近的祖母姑姑嫂嫂,无人敢近他身,他刚才恐怕也是吓到了,并无冒犯之举。”
竹影头一回听到竟还有人有这么一个怪癖,不禁稀奇,又想到主子出事,她初次见贡绍祺时,拉着人的衣袖从太医院一路跑到了咸福宫,不知那件衣裳是不是也被他直接烧了?
临近年下,紫禁城里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婉秋整日里陪着裛英,天儿冷了下来,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婵儿和乾隆隔上?几日便会来看看她,日子倒也过?的清闲自在。
腊月二十六,这一日正是婉秋的生辰,乾隆一大清早便差李玉来传话,说晚上?到景仁宫吃锅子,婉秋临近傍晚,便被丹桂接过去裛英,推着进西次间收拾打扮了。
红木圆形镜妆台上摆着各类妆奁簪盒,里头整整齐齐置了几十种金银簪钗玉石钏环,丹桂手巧,替她挽了个松垂的发?髻,不同?于平时的二把头,又取了一套红珊瑚的流苏宝簪替人插上?,细细密密的流苏垂在人鬓边,又新上胭脂,蜜蕊色绸平蜀绣簇雪白凤毛的夹袍上?几颗白珠盘扣挂着碎玉串子,将整个人都衬得水嫩了几分。
婉秋抚上?自己鲜妍的小脸,对镜照面,轻笑道:“自打生了裛英,已经许久不曾这么打扮过自己了。”
丹桂将簪盒轻轻一盖,道:“您呀,就是满门心思?都在公主身上,也不知道多顾着顾着自己,万岁爷近来往咱们这里来的时间虽然不少,但?召幸和留幸的次数比以往少了许多,您可得想想办法,听说万岁爷一连五日都是召寝慎贵人,如今也就是万岁爷顾着公主,您要是再这么拖沓下去,等回头公主大了些?,您再想得万岁爷的恩宠,可就难了!”
这两日丹桂没少在婉秋耳边念叨着此事,婉秋实在受不了了,只能道:“我知道了,知道了。”
晚上?乾隆来时,见婉秋这副娇艳模样,也心动了几分,替她烫了一筷子羊羔肉,咬着人耳朵根轻声道:“琼枝今儿个真真是撩拨人的紧。”
婉秋脸一红,推人娇嗔道:“万岁爷,奴才们都看着呢!”
乾隆哈哈大笑,趁她不注意,啄了她脸颊一口。
婉秋反应过?来后,更是羞得不成样子,所幸周遭伺候的都是亲近的人,身后的丹桂捂嘴笑的眼睛都弯了。
乾隆扬声道:“李玉,将东西拿进来。”
在帘外守着的李玉得话哎了一声,过?了片刻将一只楠木金丝的盒子捧了进来。
乾隆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只玉貔貅,通体的白玉,不曾掺杂有半点杂质,那玉貔貅有四个拳头大小,雕工精细,根须分明,身形如虎豹,其首尾似龙状,其色亦金亦玉,其肩长有一对羽翼不可展,且头生一角并后仰,玉身包浆莹润,深沁熟盘,貔貅的胸前刻有御制诗,其下配有双层紫檀木作,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更显得细腻白皙,莹莹生辉,这等上?好的东西,即便是宫中也是极其少见的。
婉秋看直了,久久挪不开眼,还是乾隆轻轻呵笑一声,这才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婉秋知道自己失了态,不由低声道:“嫔妾失礼了。”
乾隆将那只玉貔貅放在她手心,道:“朕方才看你的眼神,像极了上?回朕送你的那副水晶帘,果然女儿家都是爱这些?好东西的,这只玉貔貅是前几年九门提督进供上?来的,本是一对,朕留了一只在自己这里,还有一只就送给你做生辰礼了,貔貅能射鬾、辟邪、除群凶,是转祸为祥的吉瑞之兽,留个在你身边,朕总能安心些?。”
婉秋握着玉貔貅,娇笑一声道:“嫔妾能得万岁爷庇护,什么邪祟也是近不了身的,只怕是邪祟好避,人心难防呀!”
乾隆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又从锅子里夹了几道牛羊肉,搁在她跟前的碗里,道:“琼枝今儿个是怎么了,朕怎么听着话里怨气颇深?”
婉秋将玉貔貅放回盒中,垂下鸦睫,细嚼慢咽吃着碗里的肉道:“近来宫里因大阿哥卧病在床,流言四起,底下的奴才少不得在妄议大阿哥的事情,将嫔妾那堂妹和嫔妾都牵扯上去,只道是因嫔妾纵容堂妹引诱大阿哥在先,致使万岁爷和大阿哥父子心离,不知万岁爷可听过了?”
乾隆眉头深锁,将玉箸重重搁下,把李玉叫了进来:“卿嫔所说的,可是真的?”
李玉垂手道:“的确是有这么一桩流言在传。”
婉秋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噘着嘴往人话里一钻,道:“嫔妾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可这致使万岁爷和大阿哥父子离心的事情,是万万不能够的,传这话的人除了想诋毁嫔妾,更是想挑拨万岁爷和大阿哥的父子情分呀!”
若是往日,这些?流言婉秋只当听过算是没听过,可这流言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欲陷她于险境,那就怨不得婉秋先告状了。
果然,乾隆听了这话,脸色阴沉了三分,婉秋趁胜追击,又道:“皇贵妃娘娘一向?待下宽厚,阖宫奴才们都是感念于心的,只是容嫔妾说句越矩的话,太宽仁有时恐怕也会叫人放肆,您瞧着,这不是纵了底下奴才愈发?没个规矩样了吗,今儿个敢编排万岁爷和大阿哥,等来日岂不是更要蹬鼻子上?脸,奴才不像奴才,没得坏了规矩!”
李玉悄悄觎婉秋一眼,心道这卿嫔娘娘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却不想也是个嘴皮子功夫利索的,三言两语,连皇贵妃也告了进去。
婉秋这个时候告皇贵妃一状,除了解气以外,更有一层原因,那就是前朝又再提立后一事了,皇贵妃自然就是不二人选,那些朝臣天天上折子,又是说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又是说大清不可无国母,逼着乾隆将皇贵妃立为继后。
任乾隆和已逝的孝贤纯皇后鹣鲽情深,但?也为她悬了近两年的后位,再悬下去也着实是不像话,毕竟皇后一位不仅仅是乾隆的妻子,更是大清的皇后。
按照上一世的时间,乾隆将会在来年五月就下令将皇贵妃册立为皇后,在八月行册封礼,婉秋此时的告状,更是想让乾隆心里对皇贵妃另有一番计较。
乾隆揉着怀中人儿的额发?,面色阴郁,半响,对李玉道:“你给皇贵妃传个话去,这宫里流言四起,她也要好生管教才是,连底下人的嘴都堵不住,如何能堪后位?”
李玉心里一凛,忙得令出去了,当晚,乾隆宿在了景仁宫。
翊坤宫内正挑灯翻看账本的皇贵妃被李玉传来的一个口谕惊了一惊,她面上含笑让春娘将人送了出去,回头见到满满几摞还未翻看完毕的账册,嘴角扯出了一个苦笑。
如何能堪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