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夏天格外闷热异常,见不着?一丝风儿起来,三伏天下的日?头毒辣,连云都躲起来不肯遮一遮骄阳。
连续半个月也没见雨水泼下来,乾隆当即拍案决定带着?太后和一干后妃提前?去避暑山庄。
窗下的簇簇繁花也耸拉着?脑袋,花叶萎靡,叶卷瓣合,松枝浇了许多水也总不见好。
她拎着?银边长嘴铜壶,啧了一声进了内室,正在收拾旧衣的竹影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松枝摇了摇头,也跟着?耸拉起来:“外头那簇野茶靡委实太不争气了,我一日?三次不间隔的给?它浇水,仍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每日?吃饭都没那么准点儿的!”
松枝爱花,更爱侍弄花草,乐寿堂里的花都是由她照看的,时不时摆的瓶插也都是她的作品。
竹影将手里的一件天青色水墨荷花纹单袍叠整收纳进雕花黑漆木大箱笼中,笑道:“这天闷成这样?,人都尚且如?此?,更别说靠水养着?的花了,只怕你这头才浇了水,那头就被吸掉了。”
松枝于花草之道上也算精通,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儿,只是她是个爱花惜花的人,这簇野茶靡原先开的正好,现下将养不活了,她怎能不急?
得了一声叹息,松枝蔫蔫道:“只可惜了那茶靡。”
正在西?窗前?窝着?的婉秋,手里捧了卷宋词读着?,恰闻这一句,摇头晃脑念了声:“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花事将了啊!”
“朕几日?不来,你功课倒还没落下。”
熟悉的声音从门?前?传来,乾隆笑着?踏槛进来,直接朝着?那摇椅上窝着?的一团去。
婉秋一见人来,下意识的用手捂住肉滚滚的脸颊,却?还是错失一步,叫乾隆把玩在手心。
“万岁爷如?今过来,也不见打鞭声了。”
“打鞭了,你就要?躲,哪里还能捏到?”
乾隆宽大略有薄茧的手掌在她下巴处挠了挠,痒得婉秋咯咯直笑,而后又轻轻捏住两颊的浑圆,感叹一声:“真如?面团一般。”
婉秋似乎已经习惯被这么戏弄了,随口胡诌道:“万岁爷,您别捏了,嫔妾肚子疼。”
乾隆不理,继续揉捏,一眼洞悉了婉秋的小计谋,佯作奇道:“朕捏你的脸,又没捏你的肚子,怎么肚子倒先疼起来了。”
婉秋暗暗磨牙,挤出一个笑:“您就放过嫔妾吧,脸也疼。”
乾隆瞧着?她委屈巴巴的模样?,也停住了手,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书卷,很是欣慰道:“在看宋词,难怪能吟出这首《春暮游小园》,既然?认真,那朕就再考考你。”
婉秋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乾隆下一句就吟出来:“春水初生绿似油,新?蛾泻影镜光柔...”
她疯狂回想着?之前?背过的诗词,想绞尽脑汁从其中搜刮点类似的痕迹,眼见着?乾隆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婉秋心下焦急。
正在叠衣的竹影悄然?指了指一只鎏金花形壶,上头金灿流转,疏疏落落的映着?光泽。
金..金..金...
金!
婉秋突然?像是捕捉到什么,生怕它转瞬即逝,直接飞快的将整首都念了出来:“春水初生绿似油,新?蛾泻影镜光柔。待予重命行秋棹,饱弄金波万里流!”
她已经不算是吟诗,更像是抓住了头,将曾经反复念过数百遍的诗一下子从脑海中翻出来,生硬的背诵与他听。
不过乾隆浑然?不在意这些?,他抚掌大笑,甚是快意:“好好好!这首《平湖秋月》是朕刚登基后不久的佳作,有婉转才情,更有气势磅礴,是朕诸多爱作中十分心仪的一首了,没想到卿卿竟能全部记住,如?此?看来,平日?里对着?朕的诗词没少下功夫。”
他洋洋自得,婉秋心里却?泛着?苦,自乾隆好为人师,一时兴起说要?亲自教导她诗词以来,塞给?她大半的都是他自己的著作,还硬要?婉秋背诵下来,时不时突袭检查功课,若是答的出来,赏赐恩宠自是少不了,若是答不出来,自己的脸蛋又要?遭殃。
旁人只知艳羡这份福气,哪里懂这背后的凄惨,一如?婉秋曾多日?里挑灯夜读,念着?那些?拗口的诗词,生怕乾隆抽问。
婉秋觉得,阿哥所的皇子们也不如?她过的苦了!
考教完婉秋后,乾隆明显心情好了许多,连带着?说话也多了几分孩子气,他轻拍婉秋高高隆起的小腹,哼唧道:“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拖累,朕就带你额娘去避暑山庄了,让你叫朕与卿卿分离,都是你,都是你!”
婉秋被他逗得俯身大笑,哎哟哎哟叫唤了两声道:“万岁爷您手下留情呀,回头闹得他踢的更厉害了。”
乾隆止住了手,换成轻轻的抚摸,他头枕在婉秋的腿上,指尖顺着?肚皮打转,不消一会儿,腹中孩儿果然?踢动了两下肚皮,他眼中满是笑意:“这样?有力,定是个身强体健的皇子。”
婉秋私底下其实请了贡绍祺来看过,他言之十有八九应该是个公?主,只是这话她不好同乾隆说,只道:“万岁爷盼着?皇子?嫔妾倒是盼着?是个公?主呢。”
“哦?”乾隆抬头:“旁人都盼阿哥,卿卿怎么反倒盼公?主呢?”
婉秋垂眼,粉嫩圆润的指头一点他的手面:“若是个公?主,嫔妾就可以养在身边了。”
有一声从虚无中飘出来的轻叹,室内的气氛骤然?转凉,连在收拾春衣的竹影和浇花的松枝都悄然?退下,只余下那只还开着?的雕花黑漆木大箱笼,和几架上的银边长嘴铜壶。
乾隆从她膝腿前?起来,婉秋身上一松,整个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万岁爷...”
乾隆转眼看到窗下那簇将败未败的茶靡花,声音有些?倦哑:“开到茶靡花事了,人间再无芬芳,王淇存世作品不多,除却?这首《春暮游小园》,便还有一首《梅》。”
婉秋原先不懂他为何突然?变脸开始论起花来,只听得他缓缓吟出:“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梅之霜晓寒姿,本是四?季应事,正如?茶靡开后,花事阑珊,各司其位,各有其职,原就是没什么好分说的,谁又风光?谁又可怜?承担了荣耀,自然?也要?承受其重,生在帝王家,从来没有周全二字。”
就在婉秋以为此?话惹得乾隆不快时,他偏头轻轻一笑,却?苦涩不堪:“所以不管是阿哥还是公?主,生来就有他的使命,从前?孝贤纯皇后也与朕说过,想生些?公?主,能常伴膝前?,只是和敬...终究是没能承欢膝下。”
孝贤纯皇后诞有二子二女,却?独独只活下了一个固伦和敬公?主,而公?主却?在两年前?,下嫁了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色布腾巴勒珠尔。
只怕是婉秋方才所言,牵引了乾隆对孝贤纯皇后和这个女儿的思念之情。
婉秋大胆的牵了人的手放在小腹处,眼儿笑成月牙:“万岁爷说的极是,不说阿哥公?主们,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长大后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哪儿能一直留在身边,做阿玛额娘的,只盼着?能将孩子们养的健健康康,能说能笑就好了,往后如?何,该是捏在他们手里的。”
乾隆牵起唇角,似乎颇为满意:“卿卿说的极是。”
直待在乐寿堂用过了午膳,乾隆不欲吵着?人小憩,便带着?人走了。
敬通道,万岁爷是往启祥宫去的。
婉秋半倚在榻上,丹桂替她摇着?冰轮,有凉风一二吹动雪纱银荷丝幔,一头乌发散在山檀枕上,一囊琉璃球儿的玲珑捻珠流苏香挂悬在幔上,离得不远的榻前?还置了几只盛水的圆头古瓷小缸,斜放有数十支素心兰、水栀等花。
她徐徐吐了息,因着?乾隆的话,也勾起了她的思虑,大清开国百年以来,公?主多是远嫁,哄人的软话暂且不必听,就是乾隆膝下除了已经出嫁的固伦和敬公?主,便只有一个纯贵妃所生的四?公?主,年仅四?岁。
若是她这一胎是个公?主,往后怕也是难逃远嫁的命运。
她苦笑一声,总算是能体会到入宫前?,额娘对她的殷殷关切,一入深宫再难相见,与远嫁公?主又有何分别呢?
竹影端了碗洒了冰珠子的酸梅汤来,因婉秋嗜甜,又多加了蜜糖调和,冰镇后送过来的。
婉秋兴致恹恹,不过随意用了几口就不肯再用了,丹桂添了冰块进轮扇中,凉意更甚。
翻来覆去两下,婉秋实在是睡不着?,索性起身靠在榻上,盯着?那几支素心兰出神?问道:“听说嫔妃有孕后,能接家里女眷进宫陪着??”
竹影道:“是有这么一个规矩,只是大多都是嫔位以上才有的恩典。”
婉秋又问:“陪驾的名单拟出来了吗?”
丹桂抢着?答道:“出来了!皇贵妃、嘉贵妃、令妃、舒嫔、慎贵人、颖贵人还有揆常在都在名单之中。”
婉秋略略抬了眼皮子:“揆常在也在?嘉贵妃真是有心抬举她”
丹桂素来和白婵儿关系亲近,对揆常在自然?没什么好印象,话里都是不屑:“哪里是抬举,分明就是作践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