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天儿也渐渐热了起来,临近七月,丹桂几人去库房翻着?避夏用的物什。
原先那把插在描金珐琅粉彩梅花瓶里的绣春时百花景轻罗小扇又被翻了?出来。
丹桂左右翻看了?一下,捧到婉秋面前道?:“小主,这扇子是原先慎贵人那边差人送来的,眼下天也热了,可要拿出来用着?”
婉秋正懒靠在圈椅里,手里百般无聊的绣着针线,闻得这一句,抬头看了?一眼,想道:“早先我许了慎贵人得空去谢她,一直不曾去,现下左右也无事,不如?过去请教一番针线。”
说着婉秋就扶椅起来,四处张望了?一番:“竹影呢?”
自那日竹影提点过她以后,婉秋就对她十分倚重,连陪嫁进宫的丹桂也落了一头。
丹桂撇了?撇嘴,略有不满道:“她每日得了?小主的吩咐,又做这个又做那个的,脚不沾地,整日里没个人影,奴婢怎么知道。”
婉秋听出她话?中不满,眼角眉梢俱带了一点笑意:“你若是能跟着?竹影学个两三分的稳妥,待你年满出宫,我也不愁你寻个人家会吃亏了。”
丹桂被她说的脸颊飞红,只嘟囔一声:“奴婢去寻竹影姐姐来。”
少?顷,竹影拎着两大纸包回来,婉秋认得是太医院的药纸包,问道:“去太医院了?”
竹影笑?道?:“近来天儿热了,小主茶饭不思?,奴婢便去寻贡医师配了?两副消暑健食的药来。”
婉秋咦一声:“医师?贡绍祺升职了??”
“升了?半阶,自从七品医员升到了七品医师。”
婉秋笑?了?:“倒是年少?有为,我要去启祥宫一趟,叫上丹桂,拿着这瓶扇一起去吧。”
启祥宫
婉秋是头一回进启祥宫的门,整个宫里都显得冷冷清清,庭前种有几丛紫竹,碧树绿影,却独不见一点花色,偶有一二宫人穿廊而过,也只是福礼问安后就走了。
丹桂跟在身后奇道?:“这启祥宫里真是安静,连带着底下伺候的人都这么沉默寡言。”
婉秋由着人扶着,慢慢踱步自前殿走到后殿:“启祥宫里前殿住着?怡嫔,性子温和,一向不爱说话?,后殿体元殿住着?慎贵人,她是个谁也不沾的人物,都传她为人孤傲清高,从来少出启祥宫的宫门,她二人凑在一起,倒显得整个启祥宫都安安静静的。”
竹影小心着?脚下,仔细扶住:“可是奴婢却听说,慎贵人倒是跟皇贵妃娘娘关系亲近。”
丹桂很不以为然道:“皇贵妃娘娘待下一向是宽厚,不止是慎贵人,这宫里除了嘉贵妃和令妃几位,其余嫔妃都和皇贵妃关系亲近。”
婉秋莫名想到白婵儿手腕上那只玉髓璜的镯子,眉间不自觉的轻轻颦起。
说话间的功夫,体元殿已经是到了,那日送扇的香巧正将?门口晒着?的各色丝线收在箩筐中,见了?婉秋,微微诧异,上前行礼道:“恭贵人怎么来了。”
婉秋笑?着?颔首指了?指丹桂捧着的瓶扇:“是来履约的。”
香巧引着?人进去,也无须提前通报,此时慎贵人只一袭白衣坐在窗前,手里侍弄着?一盆曼珠沙华,艳红如?火,开展卷曲,能瞬间刺痛双眸。
慎贵人待它极尽亲昵温柔,含情脉脉的看着?轻颤颤伸出的数支红触手,秀挺的琼鼻,如?玉的脸庞,娇艳的红唇,她覆上一吻。
香巧似乎司空见惯了,只笑着?道?:“小主,恭贵人来看你了?。”
慎贵人这才抬头,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却难掩眉眼风姿,唇沾花瓣,又瞬间移开,她那嫣红的双唇上下一碰,声音轻轻柔柔的:“你来了。”
白衣似雪,上头未绣一物,头鬓也只是简简单单插了?支玉簪子,不见金银点翠,慎贵人出身满洲正红旗的舒舒觉罗氏,竟做一身汉人打扮。
这宫里未逢大丧,是不许穿白的,慎贵人却明目张胆的作未亡人的缟素打扮。
婉秋心下疑惑,如?今也只面上含笑道?:“是想向你道?声谢,也想顺道?请教一下刺绣一事。”
香巧奉上一盏热茶,慎贵人置了?座给她,眼风扫过婉秋身后丹桂手里的瓶扇,似笑非笑?道?:“你原是不用来谢我的。”
这话?说的古怪,婉秋一愣,只以为她在谦虚,便道:“这样好绣工的扇子,即便是宫中最上等的绣娘也未必能绣出来,慎贵人过谦了。”
未曾想慎贵人闻话只是奇怪的看她一眼,嘴角是嘲弄的笑?意:“这扇子你还没拿出去用过吧。”
不待婉秋答话?,慎贵人就起身从廊下悬着的金笼子里,抓了?只彩羽鹦鹉来,那亮深蓝羽里呈有靛绿,冠顶一撮红,喙嘴浅黄,正在慎贵人手里扑哧扑哧的想逃出钳制。
她又使了?个眼色,香巧将拿扇子拿出来,慎贵人一松手,鹦鹉就像是寻觅到了什么,红了眼嘶叫一声,直接朝那把轻罗小扇上扑去,尖尖的喙嘴不过三两下,就扎破了绣工精美的扇面。
鹦鹉一向性温,所以宫中嫔妃也惯爱养着逗乐,却从未有过这般疯癫时候,若是婉秋真拿着小扇纳凉取风,这鹦鹉扑上来,准能叫人吓的一惊。
慎贵人依旧嘲弄:“怎么,现在还谢我吗?”
丹桂捧着空荡荡的描金珐琅粉彩梅花瓶,惊怒交加,指着?慎贵人涨红了脸:“你!你竟敢谋害小主!”
慎贵人恍若未曾听到这句责骂,兀自坐回主座上,神情淡淡,转头去看窗前那盆曼珠沙华,那样的红,那样的艳。
婉秋端茶的手陡然一滑,滚烫的茶水溅落在裙上和手背上,她却在刹那间忘记了痛。
那只鹦鹉还在拼死啄着?扇面,不消片刻,就已经破损不堪,只有几片丝布还挂在金丝扇框里。
香巧拽着鹦鹉的脖颈,将?它又重新放回了?廊下笼中。
婉秋眯了眯眼,竹影正替她擦着茶水:“我同你从未有过交集,也没有过仇怨,入宫一载以来,这是头一次私下见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慎贵人不过微微一笑?,浑不在意:“我说为了?荣宠嫉恨你有孕,你信么?”
婉秋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其中关窍细想,倒觉得透出古怪,这慎贵人如果真存了?害她的心,怎么会现在又告诉她?这不是自留把柄在她手里吗?
她重新坐了?下去,道?:“说到荣宠,我是远远不比上你的,嫉恨有孕,这宫里总归会有人有孕,不是你就是她,不是她还会有旁人,我有孕后,少?了?我这么一个对手,你应该会高兴才对,犯不着?来、害我,更何况...”她顿了?顿,又道?“你也不在乎荣宠的。”
慎贵人深深看向她,更是讥笑?,却也不知道是讥笑?婉秋,还是讥笑?自己:“你知道了??”
她低声轻叹,带有无尽的哀凉:“这宫里怎么会有人不在乎荣宠呢?权势富贵,君恩宠爱,哪个女人不在乎?”
婉秋听出她话?里异样,也不深究,继续道?:“你以自家婢女的手,将?这把扇子送到我宫里,倘若我出事追究下来,势必头一个查的就是你,这不是明摆着?让人去查吗,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思?及上一世慎贵人的结局,婉秋又添了几分婉劝的语气:“你既已入后宫,那就是万岁爷的人了,因何来的,是自愿还是不愿,都已经不重要,好好活下去才是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阿玛和额娘想一想。”
慎贵人上一世一直得宠到年华衰老?后,新人多了?起来,乾隆才不常往她这里来,一日不知她和乾隆起了什么口角争执,她当着?乾隆的面用簪子划烂了?脸,投河自尽了?。
慎贵人苦笑两声:“什么阿玛额娘,都是假的罢了。”
话?一出口,她自知失言,神情郁郁,只留了?句:“这鹦鹉和扇子都并非我本意。”,便由香巧扶着进了?内间。
她进去前还不忘抱着那盆曼珠沙华,将?它贴在面上,低声呢喃,挑帘进去了。
出了体元殿的门,婉秋这才恍然发觉手背上的刺痛红肿,红霞绕云,深处一点点淡淡褪去,雁雀划过天际,廊下的那只发狂的鹦鹉已经不动了,整个启祥宫又归于一片宁静。
过前殿要出正门时,迎面遇到了才归宫的怡嫔。
“嫔妾见过怡嫔娘娘。”
怡嫔脸上多了?几道?红痕,见了?人只拿帕子遮掩着?,她还是一向的温和胆怯,只是扫过婉秋高隆的小腹时,有一句艳羡:“恭贵人瞧着,是快生了?吧。”
婉秋轻抚小腹,笑?道?:“这才六个多月,还早着呢,只是嫔妾的肉全长肚子上了?,相比之下倒显着比寻常六个多月大了些。”
这一胎以来,婉秋遵循太医和乾隆的嘱咐,每日三餐顿顿不落下,有时还常有加餐,只是她吃的越多,四肢倒是依旧纤细,唯有肚子圆滚滚的,看上去总是大两个月。
怡嫔有一瞬间的晃神,低声道?:“六个月了?啊...”
婉秋知是勾起人的伤心事了?,以为要惹人伤感,未曾想怡嫔不过片刻,就又是惯常的模样,与她匆匆辞别。
回去的路上,轻风曳尾,蘸霞带光,亮足了?最后一丝明媚,一如?女儿家的胭脂娇秾,卸面洗去,也不过是灰败残雪。
丹桂忍不住问道:“小主,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婉秋喟然叹息道:“没用的,就算禀报给了?万岁爷,左不过是另一个鄂庶人,更何况...”
她轻咬贝齿,犹豫道?:“她不一般。”
丹桂以为她在说慎贵人的荣宠不一般,便搭话道?:“说起来,万岁爷是一向最宠这个慎贵人了,你瞧她一身白衣在宫里,这般犯了忌讳,万岁爷却不管她。”
婉秋默了?片刻,提点她道?:“她在外头一向是穿戴得体的,想来不过是无人的时候这样随意穿着,既然旁人都没说这事,你也不许去提,知道了?吗?”
好在丹桂有时候虽然‘一根筋’,却是个听话的,婉秋这样说,她当下便重重点头答应了?。
一点烛影映在夹雪纱玉色海棠撒花大帐上,浅浅摇晃了?两下,是竹影在剪烛。
婉秋盘腿坐在床前,宽松的藕荷色疏绣藤兰大衫罩不住她细瘦的肩臂,却将她的肚子撑的圆圆鼓鼓。
这大衫原先是罩在外头的,只是婉秋身子大了以后,寻常寝衣都已经穿不上,便将这件外衫改了改做寝衣。
又是两下虚影晃动,竹影收了银剪,打眼瞧见自家主子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想了一会儿,婉秋揉了?揉额角,困乏道?:“这慎贵人里里外?外?都透露出着古怪,可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缘何要来害我。”
竹影从桌上端了一碟莲蓉泥馅糕递给婉秋,也是叹气道?:“她只说害小主并非是她本意,难不成还有他人指使,可是她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缺,偏偏什么都不肯要,怎么会有人指使的了?她呢?”
婉秋孕后胃口极好,夜间总爱用些甜食点心才能入睡,两块馅糕下肚,她心下也舒坦了不少?。
“她白衣加身,似是缟素,身为满人,又做汉女装扮,万岁爷竟也任由她去了,那盆她爱不释手的花,名为曼珠沙华,民间传说它又称彼岸花,是冥界之花,黄泉引路上开尽,她怎么会养着这样的花呢?”
竹影晓得她不用了,将?糕点放了回去,猜测道?:“许是家中有人亡故了??她存了?悼念之心?”
正要说话,婉秋只觉小腹被顶了下来,低头一瞧,却是腹中孩儿在踢闹她。
她扬起了?笑?容,如?春花般绚烂:“罢了,不想它了?,往后谨慎再谨慎,只求能护的这孩子周全。”
彼岸花开开彼岸,花开叶落永不见。因果注定一生死,三生石上前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