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碧澄澄的,云是白绵绵的,这朱墙琉璃瓦禁锢着一方小小的天地,将多少欢声笑语,年少懵懂都尽数埋葬在其中,谁的手?上,都或多或少的沾有鲜血。
喷发?在脸上身上的血迹还未干透,那张扬肆意的笑还犹绕耳边,左不?过一刻钟不?到?的功夫,鄂庶人的尸首便被一张草席匆匆卷走。
那自刎的金簪缺了累珠还插在她胸前,透过养尊处优多年的绸衣绫罗,玉雪肌肤,一击了人性命。
红杏哭着骂着扑上来作势想抓婉秋,白婵儿和竹影哪儿能让她如意,就是在旁的内务府人都是直接扇了她两个耳光,叫人将她一并脱了下?去。
副领管勒吉善拿帕子擦了擦额头?沁出来的大颗汗珠子,吓的声儿都在打颤,若是真叫这个疯婢伤及了恭贵人,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他堆着笑道:“贵人您受惊了,这鄂庶人早已神志不?清,您好心?来看她,她竟然在您面前自刎,此事?奴才会禀报给万岁爷和皇贵妃娘娘的,您快些回去歇着吧。”
竹影胡乱点着头?,看着浑身都沾着血的主子,同白婵儿一起将人扶了回去。
一见去了趟延洪殿回来浑身是血的婉秋,乐寿堂众人心?里都是惊了一惊,前拥后簇的上来问着,得知并不?是婉秋受伤,身上血迹来源于?自刎的鄂庶人,皆都是一声鄙夷。
丹桂更?是端水拧布,细细擦拭婉秋脸上血渍,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咦:“这个鄂庶人,早不?死?晚不?死?的,偏偏挑主子去的时候死?,这不?是存心?吓人吗,若是惊到?了主子,这可如何是好?”
竹影取了件新裁的绛色绸平金银串珠绣墩兰纹单袍,婉秋如今肚子大了,原先的衣裳都穿不?下?了,乾隆便吩咐了内务府每隔一月就送上好些件新制的衣裳送来。
乾隆和皇贵妃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却见婉秋呆坐在罗汉床,以为她受了惊吓,召了太医诊脉后确认人和腹中孩儿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
乾隆搂着婉秋温声细语道:“此事?你受惊了,好好养着,外头?的事?都有朕在呢。”
这样的柔情蜜意,笃定的语气,却无法让婉秋的心?里安定下?来,她看着乾隆,不?过一侧目便挪开了眼。
婉秋头?一回产生了一个疑问:他待这满宫嫔妃,到?底是存了几分真心?,又暗含了几分假意?
皇贵妃的目光在婉秋脸上凝睇过,又转声道:“想来此次恭贵人受惊不?小,听底下?的人说,贵人出来时浑身都是血,那鄂庶人也真是其心?可诛,分明就是冲着惊吓恭贵人去的。”
乾隆的声音沉重而寒冷,眼光掠过之地,顿起清凛:“嫔妃自刎乃是大罪,鄂家教出来的好女儿,朕定会问罪。”
鄂家女儿?
婉秋想起鄂庶人死?前那番话,心?中有几分凄凄,连带着答应的话都有些混乱,只嗯嗯两声便作罢。
乾隆见人倦色,又说了两句体贴的话,便与皇贵妃离开了。
竹影煎了太医开的安胎药来喂,她是个心?思剔透的人,见着婉秋如此,心?下?顿时分明了,叹了口气道:“小主何故因为鄂庶人的事?如此?她原先就是存着坏心?的。”
婉秋一口接着一口吃药,待半碗汤药吃完了,才道:“非是我可怜鄂庶人,只是到?底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听着她死?前那番话了,我只是心?惊,原来权谋之术不?仅是在朝堂官场上,还能用在后宫女子身上,那都是曾经同床共枕,你侬我侬的人啊!”
竹影默然良久,捧着药碗道:“奴婢还未入宫前,曾听家中额娘说起一件事?情,小主可愿听一听?”
婉秋靠在青花软缎枕上,倦容困槁,点了点头?。
竹影缓缓道:“奴婢有个伯父,与奴婢的阿玛是一母同胞,伯父家里妻妾众多,不?算上堂姊堂妹,光兄弟就有七八个,偏生家中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养得活长得大,却一个个都教成了游手?好闲的,待到?大时说亲,门第好些的人家看他们不?上,门第差些的伯父也瞧不?起,就这么拖了一两年,实在是拖不?下?去了,伯父便先给二堂兄娶了个商户人家的女儿,陪嫁颇丰,又给三堂兄娶了个渔民之女,温顺可人,四?堂兄则娶了一个穷秀才家的女儿,出身倒也清白,而后再赔尽家私,替长子娶了一个书香世?家的八旗女子做长房嫡媳,这家中难过,三表嫂是个没脾性的,四?表嫂更?是拘于?礼数不?敢妄议是非,独有二表嫂,打小商户出身,脾性泼辣,大表嫂的身份摆在那里,却压她不?得,二人常常掐起架来是鸡飞狗跳,一个看不?惯她自矜身份,一个看不?惯人粗俗市井,伯父则在其中周旋,于?二表嫂说,想不?受大表嫂的气,则应该多为家中办事?,拿得出银子,解了燃眉之急,说话分量自然重了,于?大表嫂又说,二表嫂出身商户,人他是看不?中的,奈何人家肯拿得出陪嫁,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也不?好叱责个些许,就这样大表嫂和二表嫂相互钳制,既让二表嫂掏了陪嫁,又娶了大表嫂这样高门户的长媳后,家中有人贴着银钱,威风不?减,日?子虽时有吵闹,倒也过的和和美美,于?旁人来说,伯父贪图儿媳嫁妆,连带着将几个儿媳都算计进去,但?他却保得了长房体面,家中周全,小主以为如何?”
婉秋想起自己家里那一大家子,深有感触,道:“因大失小,两全不?得,却也不?失为良计。”
竹影浮笑道:“小主自明白因大失小,两全不?得,又为何还要因鄂庶人的事?情心?情郁郁?”
婉秋蓦然一怔,抬头?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竹影放下?手?中的莲枝白瓷碗,哀叹一声:“一介家翁尚且有如此两全不?得之时,万岁爷身为一国之君,天下?万民之主,又当如何?”
这话犹如钟鼓一声重重击在了婉秋心?头?,惹起涟漪不?断,她能感觉到?自己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是了,万岁爷那样的人,又该如何呢?
他心?系天下?,每日?理朝政,议民生,后宫不?过只占得了他心?中一隅,而后宫诸多女子,更?是一隅中的一隅。
鄂庶人固然可怜,被乾隆欺骗了感情,也使她深陷嫉恨,可是她终究为小,朝政稳固,铲除党羽才是为大。
婉秋虽然只是个闺阁女儿,却也知道以鄂尔泰为首的鄂党是满门显贵,朝中满臣大多为中坚,具有居高临下?的满族豪贵背景。
鄂张两党相国秉政,嗜好不?齐,门下?互相推举,渐至分朋引类,阴为角斗。
而乾隆,少年帝王,初生牛犊,抱负远大,最恨党派之争,常道:“明李科目,官官相护,甚至分门植党,偾事?误公,恶习劳不?可破,乃朕所深恶而痛斥者。”
纵观历史朝臣,多有只手?遮天者,臣权越皇权,为帝王所不?喜,他们最初也都是铮铮傲骨,清官好官,可一旦沾染上权势富贵,染缸中泡的久了,人也就变色了。
乾隆即位后因为没有亲信,所以对于?两党采取了平衡政策,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而当他们出现闪失的时候,再借机削弱两党势力。
等到?讷亲被扶上位后,两党也被折去大□□翼,但?乾隆一向对事?不?对人,他是真心?为了国好家好,即便讷亲是他亲自扶上去的,在金川战役中失利后也是被他亲自下?令阵前斩首。
而鄂庶人,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她自愿为他人作伐,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实属咎由?自取。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上一世?不?曾陷害嫔妃,乾隆也是全了她一世?安稳。
婉秋得了点拨后犹如醍醐灌顶,她活了几十年,竟不?如一个丫头?看的明白。
婉秋看向竹影的眼光也带有敬重,她深深道:“是我偏颇了,多谢。”
竹影笑盈盈道:“小主聪慧,奴婢哪儿能担得这声谢,只不?过私心?觉得治国与治家,大抵都是有相同之处的,奴婢到?底不?是万岁爷,也不?是鄂庶人,其中是是非非,当局者迷,多说也不?过是妄加揣测,小主能想开,便是好的。”
得了这番宽慰,婉秋也想开了,连着晚膳都多用了小半碗米饭,有奴才将此事?禀报给乾隆,乾隆心?下?一舒,她能好好养身体就好。
乾隆面前是一份奏折,挥笔泼墨洋洋洒洒写了大几张,总的只不?过一句话:鄂庶人毒害嫔妃,险伤及皇嗣,鄂家痛心?疾首,羞愤交加,已将鄂庶人从族谱中除名。
乾隆冷笑,重重将这份奏折拍在案上,明黄吉祥纹汝窑茶盏抖了一抖,溅起几点茶水出来,濡-湿了铺案的绸布。
李玉眼皮子一跳,赶忙撤了茶盏,重新换了盏新茶奉上。
鄂庶人自刎的消息不?过半日?,鄂党撇清关系的折子都已经呈到?了案前,这宫里,御前,到?底还有多少鄂党耳目?
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作者有话要说:要吃饭去啦,两点这章先放出来,祝大家端午快乐!有高考的读者祝你们金榜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