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色香空尽转生香

咸福宫延洪殿

“恭贵人?”

鄂常在瞪着一双眼,看着跪在地上回话的婢女,抄起一只德清窑斗彩青花绘双鱼的盏子就往她身上砸。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有了身孕,晋了贵人,还得了封号,而我家世样貌哪一点比她差了?凭什么我却被降位!”

那婢女惊叫一声,往旁边一躲,但滚烫的茶水还是溅到她的手上,顿时红肿一片,她不敢说话,只得跪在地上,身子都在颤抖。

红杏不忍,对那小婢女道:“你先下去吧。”

而后又上来劝着自家主子:“小主宽心,万岁爷不过是看她有了身孕,给她给予一些体面罢了,今儿是小主的生辰,长寿面和糕点都备下了,小主且移步外间用些吧。”

鄂常在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那如葱般的长指早被嵌进掌心肉中,鲜红顺着她手掌纹路往下一滴一滴的流。

“红杏,你知道万岁爷已经多久没踏进这延洪殿了吗,四年,整整四年了!我才二十五岁,就连前殿那个人老珠黄的愉妃都能隔上一两个月见着万岁爷一次,可万岁爷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再召幸过我了...”

红杏听的心酸,正想说些什么劝慰一番,鄂常在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出身满洲镶蓝旗西林觉罗氏,阿玛鄂乐舜是正二品巡抚,我是大学士、军机大臣鄂尔泰的侄孙女,自我一进宫以来,初封便是贵人,又有鄂家在前朝卖力,何等荣耀风光?当时就连孝贤纯皇后都得让我三分,什么愉妃,那时不过同我一样只是个贵人,可是也是因为弹劾案开始,鄂家被万岁爷打压,后来万岁爷就再也不肯正眼瞧我了,旁人都讥笑我不过是靠着家族才得了宠爱,可我不信呐!从前的万岁爷是那么温柔,对我那么好,我不信他只是为了鄂家,他于我,总该是有情分的,可是呢,四年了,整整四年了。”

说着鄂常在尖利的笑了起来:“四年,我被困在这个咸福宫四年,隔壁那个拜唐阿之女,却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有了身孕,还晋了位分,凭什么?为什么?”

*

四月初五,皇贵妃、嘉贵妃、舒妃、婉嫔在建福宫前殿的抚辰殿行摄册封礼。

描金珐琅粉彩梅花瓶里插的不是奇花珍卉,不过是一把轻罗小扇,上头绣着春时百花景,繁色缤纷,点点红晕像是被人裁下,贴在扇面上一般。

婉秋指尖轻轻抚过扇面,可谓是精巧绝伦,她仰头一笑,对着来送礼的宫女道:“你家小主有心了。”

这送礼的是慎贵人身边的一等宫女香巧,她微微侧身道:“我家小主说了,贵人拘于咸福宫内,恐不得见外头的春景,特地在扇面上绣了这幅春色图,小主用来取风纳凉,便可见春景。”

婉秋笑道:“烦请你替我谢过慎贵人,待方便的时候,我自会登门拜访。”

香巧应是,便挑帘退下,竹影皱眉道:“小主,可要寻太医来检查一下?”

婉秋左右翻看了一下这扇子,连着瓶身一起递给了竹影:“不必了,直接放到库房去了,好生收起来。”

竹影诧异:“小主不查?万一这慎贵人存了什么坏心思,在上面弄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

婉秋道:“再不干净,不用就是了,不必理会她。”

慎贵人在这宫里就是个特殊的存在,她圣宠优渥,却从来不出风头,平日大场合中也是少见她说话,更是与后宫众人素来没什么往来交情。

但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乾隆心中十有八九还是会向着她的,毕竟她那张脸摆在这里,因而婉秋如果不是必要场合,她都不愿意同慎贵人打交道,太吃亏了。

松枝拎着食盒从御膳房回来,一边摆着饭一边道:“小主,今儿有万岁爷亲赏的榆钱饽饽呢!”

乾隆不似寻常帝王,每日食珍馐美味,他喜好粗粮杂粮,一些市井小食都颇得他的青睐,像每年四月开始,榆钱长成,他就会派御膳房的人去摘得榆钱,做榆钱饽饽,榆钱糕,榆钱饼一类,再分发给底下的后妃、皇子皇女们。

婉秋上一世吃了五十多年的榆钱饽饽,自然是不陌生,而竹影打小就在宫里也是见怪不怪,倒是丹桂是头一回听说皇宫内还有榆钱饽饽,且还是万岁爷亲赐的,不由疑惑。

“奴婢老家是永平府的,就长了许多的榆钱树,收成不好的时候,细户长工家就会摘了榆钱,掺些玉米面做了饽饽充饥,怎么紫禁城内锦衣玉食的,还要吃榆钱饽饽呢?”

松枝笑着将一碟白绿相间的榆钱饽饽从食盒中端出来道:“听说是因为榆钱是余钱,又被称为摇钱树,万岁爷心系天下百姓,希望天下人都能有余钱,便自每年四月起吃榆钱饽饽,还会赐给主子阿哥公主们!”

丹桂这才恍然大悟,几人伺候着婉秋用饭,婉秋如今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小腹微隆,胃口也渐渐好起来,每餐都要用足一碗米饭。

待用完饭,婉秋这才夹了块榆钱饽饽,分了一小块入口,她边嚼边皱眉,最后直接吐了出来:“这御膳房的人加了什么进去,怎么会有些苦?”

这榆钱饽饽婉秋吃了不知道多少次,味道再熟悉不过,上一世最困苦潦倒的时候,唯有万岁爷赏下的榆钱饽饽没有人克扣,每年自四月到五月这两个月,婉秋一半的膳食都是来自于吃这榆钱饽饽充饥。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她有孕后胃口变得刁钻了,这榆钱饽饽居然吃出了几丝苦味。

竹影不敢大意,连忙道:“小主,可要请井惠姑姑来瞧瞧?”

婉秋自有孕以来,是万分小心谨慎,此时自然是不敢轻易马虎,着人请了井惠姑姑。

井惠出身医药世家,其祖父是太医院的前院判,家人也有在太医院当值的,她是作为医女入宫,后来得了太后的青眼,便跟在太后身边服侍,她不过掰开一块轻轻一尝,就立即发现不对。

“小主,这榆钱饽饽中被掺杂了牡丹皮的粉末,所以才会味苦。”

婉秋手一抖,几近不敢相信:“牡丹皮?”

井惠的眉间成川字,紧紧锁着:“是,牡丹皮有活血化瘀之功效,味苦、辛,这榆钱饽饽中掺杂的不多,苦味也轻些,所幸小主发觉不对,若是连续食用十日以上,小主此胎难保!”

一旁的丹桂就算再不机灵也知道活血化瘀对于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慌忙道:“那!那这可如何是好,奴婢这就去禀明给万岁爷!”

婉秋拦住她,摇了摇头:“此事先压下来,我自有良计。”

这下毒之人实在是心思深沉,料定她是八旗女子,从前定是没吃过榆钱饽饽这等东西,而这是她进宫第一次吃到,就算味道怪了些,想着是万岁爷亲赏的,也不会不吃,榆钱饽饽连赏两月,她就算是每日只吃一小点,不出半个月,自然会出事。

而榆钱饽饽是由万岁爷亲赏的,可即便是万岁爷赏的东西,也是会过太医的手,下毒之人又是如何瞒过太医的眼?

婉秋决定先不打草惊蛇,暗地里亲自让人去查,明面上她将榆钱饽饽留了下来,食盒送回了御膳房。

井惠见她遇事不惊,心有成算,添了几分敬佩,目光灼灼道:“小主可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

婉秋温言道:“我只盼着姑姑能将此事晚几日禀报给太后娘娘,权当不知道。”

井惠点头:“奴婢明白了,另奴婢的侄儿在太医院当差,姓贡名唤绍祺,虽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医员,但为人忠厚老实,是个可用的,小主若有不方便的事情,尽管差他去做!”

贡绍祺?

婉秋一愣,想起那青翎花帽下的年轻面孔,绽开一个笑:“原来是他。”

井惠道:“小主认识奴婢这个侄儿?”

婉秋笑道:“姑姑有所不知,我这身孕就是由他查出来的,那时我害喜吐的厉害,偏偏还不自知,只以为是肠胃不适,竹影急了,跑到太医院一查,竟是有了身孕。”

说起这个侄子,井惠一贯肃穆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原来小主同绍祺还有这个缘分在里头,绍祺是奴婢哥哥的嫡长子,自幼天资聪颖,那书是一翻就通,医术精湛,奴婢祖父过世前曾任职太医院的右院判,绍祺为了顶住御医世家这块金字招牌,年纪轻轻便又进了太医院,只是行医这一行是越老越吃香,不论医术如何,年纪便放在那里摆着,注定了只能慢慢熬上去,他又有铮铮傲骨,不愿接受祖父同僚的施恩,便从一个小小的医员开始熬,如今进宫已有三年了。”

婉秋思及那日,他一句“微臣虽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医员,但微臣自幼学医,女子是否有孕还是能诊出来的。”

此医术不容置疑,此心志远大,坚韧性情,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