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有小太监和宫女在井边撒草木灰引龙出水,御膳房今日送来的膳食里也多了几样菜:水煮猪头肉、清蒸猪蹄、薄烙春饼、四喜饺子、什锦馄饨、手擀细面、炸金糕。
红漆描花攒金小苏盘里分格置有熏大肚丝儿、松仁小肚丝儿、炉肉丝儿、清酱肉丝儿、熏肘子丝儿、酱肘子丝儿、酱口条丝儿、熏鸡丝儿、酱鸭丝儿,取些适量爱吃的丝儿,再洒上细葱丝和淋上香油的黄酱,卷在春饼中配着一起吃。
婉秋吃了几口,叹气道:“往年在家时,春饼都是放在蒸锅里,卷着丝儿随吃随拿的,吃的就是这个热乎劲儿,现下从御膳房送过来,春饼都不热乎了。”
松枝替她配着丝儿道:“这嗑龙鳞,吃龙耳,咬龙牙,嚼龙须,吞龙胆,都是旧俗,小主就算图个吉利,今儿先别挑嘴,快些吃吧。”
待到婉秋的肚子被塞了个满满当当,松枝这才停住了布菜的手。
丹桂打帘进来,她已经换上了春衣,只是领头簇的雪白绒团还未取下。
她神情小心翼翼的对着婉秋道:“小主,娴皇贵妃那边差人传了话,说这月初十邀小主去翊坤宫吃皇贵妃的生辰宴。”
自丹桂笨嘴拙舌的将婉秋‘守岁’的事情往外传后,婉秋待她一直是冷冷清清的,丹桂自知失言,便收敛起一贯的嬉皮笑脸,小心翼翼起来。
婉秋睨了她一眼:“怎么只是传了个口信,连张纸头也没有?你如今差事当的是愈发好了。”
丹桂被问住了,一时讪讪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是一旁的竹影答道:“小主进宫还未满一年,不明白其中缘故,皇贵妃的生辰在二月初十,而先后孝贤纯皇后的生辰则在二月十二,只差了两天,往年每到三月,阖宫只记得先皇后的生辰,皇贵妃自然就受到冷落,而咱们万岁爷今年定是会去长春宫祭拜先皇后的,皇贵妃自然只能在翊坤宫办个简宴,不好声张。”
婉秋哪里是真的不知道,不过是故意欺负一下丹桂罢了,眼见丹桂小脸憋得通红,婉秋舒坦的往后一靠,脸上都是笑。
丹桂自小就服侍在婉秋身边,如今哪里还看不出来这是着了自家小主的道,别扭道:“小主,您故意寻奴婢开心呢!”
婉秋假装啊了一声,打了个哈哈:“没有的事,我腹中积食,松枝,竹影,扶我出去逛逛吧。”
松枝竹影偷偷捂着嘴笑,得话将婉秋扶了出去,独留丹桂一人在原地凌乱。
玉翠亭位于御花园西北角,亭为四柱方形攒尖顶,柱间设有石凳朱栏,檐面绘五彩百花,琉璃亭瓦有黄、蓝、绿三色相间,如棋盘格,亭周围有修竹作衬,园墙作邻,苍翠有声,角落植种数棵杏树。
婉秋行至此处,见亭中有一个窈窕身形,端看那一身半旧不新的黛绿色素绫滚雪细纱夹袍,应是哪个主子娘娘,但二把头上只簪了几朵堆纱宫花,又着实不配身份,唯有宫花蕊头缀以明珠,看上去倒不显得太过寒酸。
待到进了亭内,身影转身,婉秋这才看出是启祥宫的怡嫔娘娘。
她福身行礼道:“嫔妾见过怡嫔娘娘。”
怡嫔长的柳叶眉,瓜子脸,樱桃嘴,皆是美人相,只可惜她生了一双细长的小眼,小脸小眼小嘴凑在一块,再配上她常年畏畏缩缩的模样,总让人觉得小家子气。
她约莫已过了三十岁,眼角早有了细细的纹路,见着婉秋显着有些局促不安,连忙起身道:“林常在。”
婉秋上一世活到了七十多岁,又只是个小低位,对于乾隆早期的妃嫔印象已经很浅了,只记得怡嫔似乎是四十岁上下的时候薨逝,为何薨逝,具体何时薨逝,她已经记不清了。
按照她现在的年龄,左不过只还有七八年的时间。
婉秋收了手,见怡嫔起身,她也不曾落座,温言道:“今儿虽是立春,但春寒尚料峭,怡嫔娘娘独坐亭中,也要当心身子,别受了寒。”
怡嫔年纪虽长,但她素来沉默寡言,一说起话来也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多谢常在关怀,本嫔不过是觉得玉翠亭这里的景色甚好,一时贪看景色,驻留时间有些长了。”
刚一立春,玉翠亭旁不过是修竹青翠了几分,角落数株杏树只冒了些花芽,着实算不上什么好景。
且天还寒着,即便是御花园来赏景的人,也多是扎堆在万春亭、千秋亭那边,要不是今日吃得积食了,婉秋才不愿出来走动呢,更不会往玉翠亭这里来。
婉秋不过和她是照面点头的交情,她既然说是在赏景,婉秋也不会非说这里景色不好。
“怡嫔娘娘好雅兴。”
二人一个性子腼腆,一个无深交之心,静默了片刻,怡嫔就寻了个由头走了。
竹影垫了张帕子在石凳上,扶着婉秋坐下。
松枝看着远去的怡嫔背影,啧啧道:“这怡嫔娘娘也是够可怜的,堂堂一宫之主,身居嫔位,穿着打扮却连常在答应都不如,你瞧瞧她头上,一点金银之色都没有。”
竹影叹了口气道:“怡嫔娘娘年前因为慎贵人和颖贵人的事情,被皇贵妃娘娘罚了半年的俸禄,这年过的,听说炭火还是问愉妃娘娘借的。”
婉秋想起她那一身有些磕碜的装扮,不由想到上一世的自己,也跟着摇了摇头:“在这宫里,没有恩宠,即便你是个妃、贵妃,也不过是个虚摆设罢了。”
松枝趁机巧嘴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吗!小主您现在虽然只是位居常在,但咱们乐寿堂的奴才过得比怡嫔娘娘身边伺候的体面多了,这都是仰仗着小主的恩宠!”
婉秋知她素来是个哄人开心的,笑骂一句:“你个小蹄子,竟敢编排起你主子来了!”
竹影看着她二人说笑,轻轻皱眉道:“可是奴婢一直有个疑惑,这怡嫔娘娘是跟着嘉贵妃娘娘的,嘉贵妃娘娘怎么不帮着她一点呢?反而是找咱们的愉妃娘娘借炭火?”
松枝比竹影早入宫,知道的也更多,她凑过来道:“好妹妹,你这就不知道的了吧,怡嫔娘娘最先是嘉贵妃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嘉贵妃娘娘怀皇四子的时候,为了笼络住万岁爷的宠爱,将怡嫔娘娘献给了万岁爷,怡嫔娘娘起先得过万岁爷不少宠爱,还有了身孕,只可惜六个月的时候小产了,听说那孩子已经成了形,还是个小阿哥,怡嫔娘娘受到了惊吓,自此性子就唯唯诺诺起来,她年岁渐长,万岁爷慢慢也不常到她这里来了,嘉贵妃娘娘见她不得宠,自然也就不将她放在眼中,提携是没有的,倒是怡嫔,一直跟在嘉贵妃娘娘身边,只怕心中一直是主仆相分的。”
这桩密辛婉秋倒是头一次知道,诧异道:“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是胎像稳固,怎么会说小产就小产了呢?”
松枝道:“奴婢那时年纪尚小,只听同屋的姐姐说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失足从轿辇上跌了下来,这才小产了。”
婉秋摇头:“六个月了,真是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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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龙抬头那一日婉秋吃撑了肚子,接下来几天胃里一直就不大舒服,丹桂道应是积食伤了肠胃,去太医院要了几副消食养胃的药,煎着喂给婉秋吃。
如此吃了几日,也还是不见好,反而眼瞧着御膳房送来的吃食也没什么胃口。
丹桂急了,想去请太医来瞧瞧,婉秋道:“再过几日,太医就来请平安脉了,那时一并叫太医瞧瞧就是了,左右只是这几日少吃些,不碍事。”
二月中旬,金川土司莎罗奔、土舍郎卡等久战乏力,畏死乞降,长达近两年的金川战役就此结束。
孝贤纯先皇后的亲弟弟,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署理川陕总督,保和殿大学士富察傅恒,和陕甘总督,四川提督岳钟琪一同班师回京,授封富察傅恒为忠勇公,岳钟琪为三等公,加兵部尚书衔。
乾隆自正月以来丧子、杀讷亲、与太后关系僵硬以来,终于一扫阴霾,紫禁城也终于有了喜气。
白婵儿采了一篮子的花来,婉秋正对着一桌吃食发愁。
丹桂、松枝、竹影连番劝着:“小主,您多少吃一些,别饿坏了身子。”
白婵儿见到这幅景象十分稀奇,咦了一声,从银碟子里拿了块翠玉豆糕往嘴里塞:“姐姐怎么对着这么多好吃的不吃?”
婉秋见她手挎着老藤箩篮,里头都是花,连二把头上也簪了一朵白山茶花,问道:“你带这么多花来做什么?”
白婵儿放下藤箩花篮,兀自倒了杯水喝了起来:“姐姐是满人,这几日是汉人的花朝节,自然是要多多摘花,插瓶摆放也好,熏室熏衣也罢,都是使得的。”
说完她还不忘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姐姐怎么不吃?”
丹桂急道:“白常在你快劝劝我家主子吧,她好几日没好好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