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龙须白面被撒上碧绿的葱花,上头漂浮着几星油花,不由引得婉秋食欲大开,执箸多用了几口。
而白婵儿则对着它神色恹恹:“我想吃奶香枣宝,想吃菊花佛手酥,想吃蟹肉双笋丝,想吃松子海□□,想吃红豆核桃酪...”
婉秋用玉箸一敲她面前的碗盏,故意唬她一唬:“打住,旁的也就罢了,你怎么还念着吃红豆核桃酪?不怕中毒了?”
白婵儿自知失言,忙捂住嘴:“不吃红豆,不吃红豆,才躲过了一劫,可不能再吃红豆了。”
婉秋听她说话奇怪,替她夹了一块芙蓉香蕉卷:“什么躲过一劫?”
白婵儿拨弄着碗里的芙蓉香蕉卷,根本没有要吃的意思:“令妃娘娘出事前两天,我才向承乾宫膳房要了一份红豆汤吃,幸好那一份没有混进相思子,不然现在躺在榻上的人就是我了。”
说着她还呼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
婉秋眉头越皱越紧,总觉得哪里透露着古怪。
*
转眼近了年下,各宫各苑都洋溢着喜气,忙着剪窗花,写对联,贴年画等,令妃小产的阴影渐渐散去,乾隆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几天前他亲临瀛台鞫审了张广泗,五天后张广泗以失误军机罪处斩。
兔死狐悲,张广泗一死,同为大小金川战役中的另外一个重要成员讷亲自然也是岌岌可危,太后拉下脸面亲自去求情,乾隆却道:“自去年起,朕对金川用兵四万有余,耗费近千万两白银,却无一战绩,朕对讷亲是失望之极。”
乐寿堂内喜气洋洋的,雕花大案前婉秋带着松枝、竹影裁剪窗花,她上一世裁了几十年的窗花,对于刀工这一块那是手到拈来,栩栩如生,惹得两个婢女敬佩不已。
外间毡帘掀起,卷毡竹筒闷响一声,引香碧珠帘子跟着一阵浮动,敬通带着两个小太监将一只新漆红木箱子抬了进来。
敬通奉上一张单册,喜盈盈的道:“年礼下来了,奴才紧赶慢赶找了人去内务府抬回来,小主请过目。”
婉秋放下银剪子,接过去一看,共有妆花缎、织金缎、暗花缎、鸳鸯缎、罗纹缎共三匹,云狐皮大氅三件,雀金呢袖套四只,银鎏金枝镶绿宝钗簪一套,金嵌珠翠芝兰点翠钗簪一套,碧色暖玉镯子一双,东珠耳环两对等等。
婉秋越看越奇怪,干脆合上单册,对敬通道:“你莫不是拿错了?依着常在位分,不该有这么多东西的,就那雀金呢袖套就是贵人才能用的了。”
敬通笑意更深,躬身道:“内务府的公公们说了,这都是应该孝敬小主的,只盼着小主念着他们的好,在万岁爷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宫里向来拜高踩低的厉害,无宠的贵人常在有时候过的还不如得宠嫔妃跟前的宫女体面,月例年礼这些按份例发放的东西,无宠的自然是百般苛刻,有宠的那就是多多孝敬。
婉秋上一世吃尽了无宠的苦头,也是秉承着能忍则忍,忍不了再忍的原则,好在她的主位愉妃是个宽厚的,她的日子也勉强能过。
其实婉秋这一世宠眷也实在算不上浓重,只是自从令妃有孕后,她侍奉的时间多了些,令妃小产后,乾隆也有大半个月没有踏足后宫,自腊月后才召幸过她两回。
比之舒嫔、慎贵人,她的恩宠也不过占了她们的一半。
不过在内务府看来,宫里有十几个妃嫔,能一月里占上个三四天那就很不得了了,总比婉嫔、怡嫔她们强,年岁渐长,美貌不复,半年都见不到万岁爷一面。
婉秋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也就笑笑收了进来,只是这些逾越了规矩的东西,她用或不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是夜,婉秋带着丹桂又一次清点她的私产,突然发现她的雕花银锁扣小箱笼里已经满满当当,难寻出一个空地儿来,原本的九十四两七钱,三十四枚珍珠子也变成了五百三十二两八钱,数十枚金叶子和珍珠子。
这些大多都是之前娴皇贵妃和乾隆零零散散赏下来的,尤其是乾隆,他不爱赏簪钗环配之物,每当考教婉秋功课满意后,都爱赐些笔墨纸砚,字画珍藏。
有回婉秋终于忍不住了,道:“万岁爷,您已经赏了七八套笔墨纸砚,十几张字画,乐寿堂搁也搁不下,挂也挂不了,存在库房又怕发霉虫蛀,只等着再摆个桌子,每日清香将它们供起来。”
乾隆哈哈大笑,这才换了些金叶子和银子赏下去。
婉秋对着小箱笼托腮问道:“万岁爷是真的很宠爱我吗?”
这厢丹桂正收拾着杆秤,听婉秋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头也不抬道:“小主貌美温柔,万岁爷自然是宠爱的。”
箱笼里的金银粲然,映着昏黄豆灯一点,黄白之物黯然失色,婉秋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是了,她如今年华正好,正是美貌动人的时候,乾隆自然也会多宠爱几分,上一世刚进宫,她不也是颇得宠爱吗?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个道理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弄懂,怎么现在自己又开始犯迷糊了呢?
婉秋合上箱笼,扣上银锁,照例枕着它入睡了。
除夕夜,娴皇贵妃在漱芳斋办了内廷女眷的宴,乾隆则在外朝的太和殿上宴请朝臣王公。
乾隆人没来,倒是派了御前内侍赐了诸道小食果子:细果、时果、蜜煎、糖煎、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等品。
乾隆的口味杂乱,喜好市食粗食,宫中妃嫔虽然大多出身八旗高门,但为了讨乾隆欢心,皆都喜笑颜开的接了。
令妃出了小月,一身枣红彩绣祥云纹镶滚金边夹袍,身上的银狐大氅还未解开,白绒袖套里抱着鎏金镶宝珠手炉,小脸簇在凤毛领里,一言不发。
皇九子自进了小雪,身子就一直断断续续的不好,才吃了奶又转瞬间吐了出来,哭声愈发虚弱,嘉贵妃日夜照看在旁,这除夕宴是早先就告了假。
皇太后因为讷亲的事情和乾隆怄气,只推脱说身子不爽,这除夕宴她也不参加了。
娴皇贵妃统摄六宫事已有半年,威信也逐渐高了起来,之前有那起子乱嚼舌根的宫女私下议论皇贵妃无儿无女,膝下一无所出,万岁爷也对她无甚宠爱,皇后之位纯属肖想,娴皇贵妃听闻后,以雷霆手段整治了这些造谣生事的,自此以后,再也无人敢在私底下说皇贵妃的不是。
“令妃妹妹近来身子可好利索了?”娴皇贵妃满含笑意问道。
令妃明显是不愿同她搭话,懒懒的抬了一下眼皮子:“皇贵妃这样时时刻刻关注着嫔妾的举动,难道太医没和皇贵妃禀报嫔妾的情况?”
自她小产以来,娴皇贵妃借着整顿承乾宫的理由,将她宫里一半的人都换掉了,偏偏小产一事真要细细追究起来,令妃身为承乾宫主位,还要被扣上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娴皇贵妃端着未曾减掉一分的笑:“太医的话是对病情的,到底身子舒不舒坦,还是只有令妃妹妹自己最清楚。”
令妃抱着手炉,冷笑一声:“嫔妾不仅身子不舒坦,心里更是不舒坦!皇贵妃可满意了?”
娴皇贵妃侧首,对身边的春娘道:“待会宴散了,去库房内取几支百年老参给令妃送去,这账记在本宫的私账上即可。”
令妃咄咄逼人,皇贵妃却以德报怨,从私库里拿出老参送给令妃,当下婉嫔和陆贵人便起身道:“娘娘宽宏大量,嫔妾心生敬佩。”
娴皇贵妃只是含笑,令妃听了这话,脸色更白了几分。
按照规矩,除夕之夜皇帝应该和皇后在一起,但嫡后孝贤纯皇后已故,娴皇贵妃虽然位同副后,但到底不是正妻,这一夜乾隆应该是独宿乾清宫的。
但乾隆今夜吃多了酒,兴致盎然,晕晕乎乎的,随手就翻了一张绿头牌,正是婉秋。
除夕宴后,婉秋才回宫,却发现咸福宫外停着凤鸾春恩车,李玉则在乐寿堂门口候着了。
婉秋不耐守岁,宴上也是多饮了几盏酒,正打算趁这个机会摆脱嚷嚷要守岁的丹桂困觉去,冷不丁被李玉那张堆着笑的脸给惊了一惊。
再想到那凤鸾春恩车,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婉秋的酒也醒了一半,赶紧让丹桂给自己沐浴更衣,临走前又将前时备好的压岁钱给到她,叮嘱分发下去,上头都是写了各自姓名的,又嘱咐明早备了热腾腾的四喜饺子,如此一番安排才放心。
而后她一身掐腰双花大袖夹袍,罩了件水田青缎绒面鹤氅,袖间的盈盈轻香尽数笼住,一顶雪白毡帽将她的鸦髻珠花罩住,穿上羊皮小靴,抱着手炉就钻进了凤鸾春恩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