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敬殿偏殿
豆绿色穿银丝云纹大帐钩挽起一半,浅浅的光影落在帐前,虚白晃了几下。绣被下的令妃脸色苍白,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庞滚落进白腻的脖颈里,长长的鸦睫遮住那往日明丽的眸子,她轻起颦眉,似是梦魇到了,突然一下猛地惊醒。
“万岁爷!..”
她的声音虚虚的,但其中隐含着惊慌失措,莫名尖利了几分。
守在一旁的乾隆紧紧握住令妃的手:“宝仪,宝仪,朕在!”
令妃侧首,见乾隆就守在榻旁,手心传来的温热也暖不了她的冰凉,阵阵抽痛蔓延在身上每一处,小腹空落落的,这些痛楚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在她身体里待了三个月的小生命,没了。
但她不死心,颤着声,水杏眸睁的极大,不错眼的望着乾隆,想从中寻得一丝肯定:“是不是...是不是孩子,臣妾的孩子...是不是还好好的?”
乾隆没有说话,不敢去看那满含希翼的目光,左侧的娴皇贵妃脸带痛色道:“令妃妹妹节哀,妹妹还这么年轻,只要好好调理身子,孩子还是会再有的。”
令妃这才注意到虚白光影下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她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抄起一个绣面软缎山檀枕就对着说话的那身影扔了过去,但她虚弱至此,哪里还能扔的动,那山檀枕在她腕间打了个转,无力的垂落在榻被前。
她的双眼通红,歇斯底里道:“你胡说!那孩子在我肚子里待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它一直乖乖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没了!定是你这个毒妇妒忌我,胡说八道!”
说着令妃挣扎要起身,乾隆将她紧紧环入怀中:“宝仪,宝仪你冷静些,皇贵妃说的是真的,孩子咱们以后还会有的,还会有的....”
一句‘还会有的’乾隆重复了七八遍,怀中的令妃才渐渐停止了挣扎,滑落下来,手腕上的松绿石钏子硌的皮肉生疼,她也浑然不觉,死死抓住乾隆的手道:“孩子为什么会没了?前几日太医才来请过平安脉,说臣妾腹中的孩儿康健无虞,胎像已稳,怎么会一下子没了呢....”
乾隆眼中漫过愤恨:“是膳房那该死的奴才,将红豆汤中混入了相思子,所幸宝仪食用的不多,毒性尚浅,还未危及性命,朕已经下令将膳房总管罢职,经手这道红豆汤的奴才们都赐死了。”
娴皇贵妃适时插话道:“太医将妹妹这几日的膳食都查了个遍,只在承乾宫膳房内的红豆筐内找到了几粒混入其中的相思子,这相思子与赤小豆形状相似,难以分辨,承乾宫膳房的奴才一时失察,混了几粒进去,相思子含有剧毒,幸好祖宗保佑,妹妹吃得少,还不至于伤了性命。”
令妃想到今日晨起去寿安宫给太后请安前,云雁恐她空腹伤身,特地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去膳房预备下了几碟点心和一碗红豆汤,只是她近来胃口不佳,那红豆汤也不过是胡乱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开宴时也是隐隐作呕,她只以为是有孕在身,难免闻不得油腥味儿,直到腹中绞痛,她才慌了神。
自打她得宠以来,一日三餐都是承乾宫膳房备下的,有孕也不例外,她对膳食这块谨慎,除了皇帝和太后处派人送来的吃食,其余除了自己宫里膳房出来的,她都不曾入口,娴皇贵妃现在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承乾宫里出来的,与他人无关。
令妃紧咬下唇,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万岁爷,这定然是有人陷害,臣妾但凡经口的吃食,都是有太医验过的,怎么当时没查出来有毒?再说相思子这种剧毒的东西,怎么会混进膳房吃食中?”
乾隆怜她失子,轻轻拍了拍人肩背:“相思子种壳坚硬,整粒不致中毒,故太医未曾验出来,但咀嚼后便会中毒,承乾宫膳房的奴才已经招认了是之前从太医院取回的治葵水不调药里含有相思子,煎药用过后余下残药剩了几粒,他一时不查就将它与赤小豆混在一处了。”
天衣无缝!天衣无缝!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偶然,连乾隆也觉得只是一场意外,只有令妃拼命摇头,不愿相信,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她,背后定有主谋!
娴皇贵妃温声款款道:“万岁爷,令妃妹妹骤然失子,心中难过,您多加抚慰着,臣妾先去承乾宫安置好看有什么缺的少的,这马上要立冬了,天也寒着,妹妹小产身子虚弱,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才是。”
娴皇贵妃素来心细,自接手六宫事务以来尽心竭力,打理的井井有条,制度分明,乾隆对她虽无多少情意,却深觉她是个管事的好手,点了点头,话里是一贯没有的轻和:“你去吧。”
令妃小产,还是在太后的圣寿宴上,此事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待真相大白后,又是一下子哄闹散去,大多吃过令妃苦头的嫔妃都在暗自里偷着乐。
这日散了请安后,白婵儿和婉秋齐齐跨出了翊坤宫的门槛,天阴沉沉的,一团乌云压住日头,像是时刻就会泼下来大雨一般。
白婵儿是个爱闹爱笑的,与婉秋在宫道上慢慢走着,一会儿说昨个用了份白糖油糕,味道极好,一会儿说新制的冬衣上多绣了几朵红梅,从大到小,从粗到细,她都一一拣着有趣的说。
“揆常在。”
玉成和丹桂齐齐朝她们身后福了一礼,白婵儿和婉秋这才转身。
揆常在一身新裁的水红色暗花缎平金八宝夹袍,肩上搭了条繁绣细白绒子的翎氅,妆容精致,由着奴才扶着走来。
她不过见了个平礼道:“许久不曾和林常在、白常在说话了。”
从前的揆常在说话轻声细语的,生怕惊扰了枝头喜鹊般,未免带着几分小家子气,可现在的她声音朗然,仪态从容,哪儿还寻得到之前半分踪影?
白婵儿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儿,只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但细看五官又并无变化,哼哼笑了两声:“揆常在如今是嘉贵妃娘娘身边的第一得力人,哪里还有空来寻我们这两个小小常在说话?”
揆常在只是笑盈盈不接她的话,转头对婉秋道:“林姐姐打眼瞧上去娇艳动人,倒是像极了绛雪轩前的新棠。”
婉秋微微一笑:“揆常在几日不见,姿容焕发,肌肤白嫩如出水芙蓉,粉面含春,才是真正的娇艳动人。”
经婉秋这么一说,白婵儿才发现原来是揆常在如今面白微粉,雪作肌肤般细腻光洁,这才显得与从前不同。
揆常在抚了抚面颊,骄傲笑道:“是嘉贵妃娘娘赏下来敷面的脂粉好,这是娘娘自制的驻颜秘方,轻易不传外人,每日取来匀面,便可常保青春。”
婉秋想起头一次见嘉贵妃时她的厉害,真的难以想象嘉贵妃这样的人,会愿意将驻颜秘方赏给底下人,或许真是揆常在侍奉得力吧。
她笑着摇摇头,揆常在自觉如今身份与她们不同,又闲扯两句就走了。
白婵儿看着揆常在离去的身影,气的脸色青白交加,愤愤不平道:“婉秋姐姐,你瞧瞧她这是什么意思,张狂到没边儿了,以为攀覆上嘉贵妃,就飞上枝头做凤凰,真没想到,从前咱们与她那样要好!”
婉秋知道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只道:“她过得好与不好,有没有做那凤凰,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婵儿一听这话,深觉有理,左右揆常在现在同她们也不亲近了,过得如何跟她们有什么干系!
二人散散满满的晃悠到袭芳室,如今的承乾宫像是笼上了一层黑雾,压抑的叫人喘不过气,白婵儿缩了缩脖子,同婉秋从侧门进去的。
成璧备下了早膳,却是一碗龙须面,一碟玉面葫芦,一份芙蓉香蕉卷。
婉秋含笑打趣道:“真是稀奇,今儿怎么吃得这样素净?怕不是知道我要来,提前藏了好吃食不拿出来吧。”
“我的好姐姐!”
白婵儿叫人多添了一份碗筷来,对着正殿方向努了努嘴:“令妃娘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由承乾宫膳房引起的,我哪里还敢使银钱去买吃食。”
“这倒也是。”
白婵儿拨了半碗龙须面推给婉秋,凑近她压着声音道:“听说令妃娘娘是吃了混进相思子的红豆汤,这才中毒小产,这么大的事情,我是再也不敢吃承乾宫膳房里的东西了,指不定下一个中毒的人就是我!”
相思子有一个凄美的故事,相传在汉代闽越国,有一名男子被强行征兵戍边,其妻终日立于村前道口树下朝盼暮望,后来同去者归,惟其夫未返,那妻子哭断柔肠,泣血而死,村前树下忽结荚果,其籽半红半黑,晶莹鲜红,像极了妻泣血之泪,后人便将其称之为‘相思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样的相思之物,谁能想到它含有剧毒?大抵是因为,天下相思苦,皆是情毒深种,入骨三分,碰不得,碰不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