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
乌木长案雕填戗金,刻绘有凌云腾飞的金龙,金须长爪,栩栩如生,一套黄花梨木笔架、笔筒,上悬各类狼毫大笔,白玉臂搁玲珑剔透,乾隆倚着它坐在案前描字。
婉秋一身银朱色窄袖琵琶襟夹袍,头上是京粉翠制成的珊瑚钗子,暗红色流苏拂着云鬓细细密密垂下,轻触未触的在她的肩头。
她手里是一只碧色于盂,蟾注滴刻,湿润了承搁墨锭的墨床,精细的研起墨来。
正中一只红木座错金银螭纹身铜熏香炉朝外吐着龙涎香,虚虚的香雾随即散开,似乎舍不得扰乱了这一室的静谧美好。
也不知写了多久,乾隆只觉手腕已有了酸痛,这才搁下笔墨,打眼瞧见婉秋已经又研好了一滩新墨,不禁指着笑道:“怪道朕觉得怎么写也写不够,原是卿卿墨研的快,倒叫朕一刻也停歇不得。”
李玉奉了热茶来,婉秋端给乾隆,抿嘴一笑:“是嫔妾的不是,不该这么勤快,让万岁爷受累了。”
乾隆被她这话说的哑然失笑,吃了一口茶又端详起自己抄录的这卷《饮水词》来,不由一阵感叹:“容若之才,天资超逸,悠然尘外,只可惜英年早逝,留下诗词仅有三百余首,实在是不够品鉴。”
婉秋诗词不通,但对于纳兰容若还是知晓一二的,她笑道:“听说舒嫔娘娘同这位纳兰大人有亲的。”
乾隆点头:“舒嫔是纳兰永寿之女,明珠的曾孙女,若是容若还在世,她该唤他一声伯公的。”
婉秋手里仍旧是不停歇的研墨,生怕凝住了新墨,垂头道:“舒嫔娘娘出身显赫,想必也是才情卓越的。”
乾隆赞同:“她是很擅诗词,同朕谈论起《饮水词》来头头是道。”
说着,他看向正在研墨的婉秋,替她勾起垂在肩头的流苏,露出半面俏丽的侧脸来,乾隆心念一动,问道:“卿卿可识字?”
“略识得几个字,只是不擅诗词,不能同万岁爷谈论《饮水词》的。”
这话一出口,婉秋就后悔了,这么酸溜溜的语气,不是在告诉乾隆,自己在争风吃醋吗...
她的脸颊平添三分绯色,更加不敢抬头了。
乾隆闻言果然哈哈大笑,揽住美人,凑在她耳边轻轻道:“那朕来教你可好?”
乾隆是个言出必行的明君,好为人师,婉秋前脚才回了宫,后头就赏了满满一摞子古籍诗词来,送书的是乾隆身边的李玉,他满是笑意躬身道:“林小主,万岁爷说了,这些书您有空就多看看,他是要亲自考教的。”
说实话婉秋两辈子加起来看过的书都没有眼前这一摞多,但是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更何况现在是乾隆亲口说教她诗词,这是比雨露还要雨露的大喜事,哪里容得了婉秋说什么?
婉秋只得露出一个笑道:“多谢公公了,丹桂,替本主送一送李公公。”
送走李玉,婉秋瞬间苦下来脸,对着这一堆书发愁,她不是个读书的料子,这是她祖父亲口说的,打小婉秋看到书更是犯困,乾隆这一出‘赏赐’,她宁愿挨顿骂呢!
乾隆亲自教咸福宫林常在诗书的事情传了出去,六宫众人一下子将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个冉冉升起的新秀身上。
隔日去给娴皇贵妃请安时,出了月子的嘉贵妃一身粉紫色杭绸绣喜鹊登梅纹绵夹袍,搭了条流烟浮金的软纱罗坎肩儿,年逾三十五的她保养甚好,一眼瞧着也不过以为才二十多岁,与明媚鲜妍的令妃坐在一起,倒不觉得如何逊色。
只是那精细描绘的妆容下,难掩消瘦苍白,想来这一胎生的极为艰难,身子骨也伤着了,将近三个月才出了月子。
她见到婉秋后一挑眉,尖尖的下巴也稍稍抬起,笑对上座的娴皇贵妃道:“这就是那个近来颇得圣宠的林常在?嫔妾还以为是如何的天姿国色呢。”
娴皇贵妃半含着笑应道:“林常在不如妹妹和令妃妹妹一般艳冠四方,但也有十分的娇俏秀气,万岁爷瞧着舒心便是好的。”
婉秋只是垂头默默不语,任由嘉贵妃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肆虐打量。
令妃听娴皇贵妃提及自己,将瓷盏一放,松绿石串成的新手钏与盏边相撞,伶仃一声,手抚在小腹处:“嫔妾这两日总觉得身子不大松快,不能好好养胎,太医说了这头三月是最最要紧的,承乾宫和翊坤宫一个东一个西,隔得实在是远,皇贵妃娘娘也该免去嫔妾来请安这一道了。”
嘉贵妃被她这话吸引过去,眼过令妃的小腹,却又是即刻就收了回来:“本宫怀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时,也都是七八个月才免去了晨昏定省,妹妹不过两个月的身孕,就喊着身子不松快了?”
令妃的小脸粉润娇艳,盈盈欲滴,听了这话也不恼,手一下又一下隔着软绸抚摸着小腹,绽开笑道:“嘉贵妃姐姐这是什么话,每个人体质不同,受的苦楚自然也不相同了,妹妹身子难受,怕有伤腹中皇嗣,请求免去晨昏定省有什么错吗?要像姐姐这样强撑着,结果到最后差点连皇子都没保住,妹妹可做不到。”
“你!...”
嘉贵妃被气的一口气没提上来,想到尚在襁褓羸弱不堪的儿子,脸都白了。
“好了,嘉贵妃才出月子,令妃妹妹也少说几句。”
娴皇贵妃难得的大度,也没趁机发作令妃,不知是否是因为令妃有孕的缘故,笑意温和对令妃道:“皇嗣为重,这些礼数就先搁在一边,你是头胎,好好养着身子,别出什么岔子知道吗?”
令妃稀奇的看了她一眼,这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倒是婉秋听到娴皇贵妃最后一句‘别出什么岔子’,莫名觉得有一丝寒意透出来。
上一世令妃这孩子没留住,这一世她能留住吗?
不过几句家常的话,娴皇贵妃一一嘱咐过后就叫人散了,临走前她特地将婉秋留了下来。
娴皇贵妃屏退四下,殿内焚的苏合蜜香沁出一圈圈薄烟来,底下铺着四时春景的猩红织金羽缎绒毯,静谧的叫人心惊。
娴皇贵妃掀起盏盖,轻轻划过沿边,吹动着浮上来的茶叶:“本宫给你赏下去的东西,怎么没见你来翊坤宫谢个赏?”
婉秋连忙起身,脸上惶恐不安道:“是,是嫔妾的过失,忘了来谢赏,还请娘娘宽宥。”
娴皇贵妃啜了一口茶,细细端详着她的神情,而后笑了:“是忘了来,还是不愿来?”
那如利剑般的目光直射到婉秋脸上,她指尖轻抵掌心,轻轻一点痛楚,茫然道:“嫔妾怎么会不愿来,三日一趟的晨昏定省,嫔妾一次也没落下呀。”
娴皇贵妃一时间也看不出下面这张脸上有什么隐瞒之色,难免有些烦躁:“本宫身为皇贵妃,执掌六宫事,位同副后,有意笼络于你,你是瞧不出来吗?”
婉秋眼皮一跳,脸上仍是装傻卖痴,大喜的跪下谢恩:“嫔妾多谢娘娘赏识,只是...”她顿了顿问道:“恕嫔妾愚昧,娘娘为何要笼络嫔妾,六宫情同姊妹,是旁的姐姐妹妹都会被娘娘笼络吗?那白常在,揆常在呢?还有慎贵人和颖贵人...”
娴皇贵妃一贯的温和此时也难掩不悦,她不知这林常在是才进宫真痴的单纯,还是在这儿跟她装疯卖傻,但被她这么一问,她也不好直说党派之分,这么一搅和,觉得好没意思。
“罢了,你先回去吧,过段时间你会来找本宫的。”
不管她是真痴还是假傻,在别处碰了壁吃了亏,自然会乖乖来找她的。
天边流云飞旋,光色疏朗,晴空碧莹,是个难得的好天。
婉秋与白婵儿各自对座在廊下,身前架了个大绣绷子,一团团丝线缠绕在藤箩中,白婵儿理线,再递给婉秋穿针,绣绷上是一副才绣了小半的《福禄寿三星报喜绣图》。
白婵儿理的烦闷,找话头与婉秋闲聊了起来:“听说万岁爷已经整整十多天没踏足后宫了,连令妃差人去请,也被打了回来。”
婉秋手中针线不停,眉头微簇:“前朝事忙,万岁爷顾不过来也是有的。”
“才不是呢。”白婵儿挪了挪月牙凳,凑近几分:“底下人都在说万岁爷因着金川战役一时,以‘玩兵养寇,贻误军机’的罪名将川峡总督张广泗大人给革了职,押送回京交给了刑部,对讷亲大人也是大加斥责,罢免了他的官职,另派了傅恒大人前往金川平定战事,为着讷亲大人被罢官的事情,太后娘娘同万岁爷闹得可凶了。”
“嘘!”婉秋示意她小声一点:“后宫不得干政,你怎么浑不在意?”
白婵儿撇了撇嘴:“这不是在姐姐这儿嘛。”
她倒是没多大顾忌,复又指了指她们眼前这幅绣了一半的《福禄寿三星报喜绣图》,道:“今年太后千秋岁诞,怕是还有的热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