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更兼高阁玉兰风

来往奉宴的宫女鱼贯而入,手里端着圆长漆盘,一道道食馐溢着香气,倒引得舒嫔轻轻柔柔一笑。

“惯道宫里人常说‘承乾食,御前精’,是半点也不差的,就单拿这道点心‘糖酪浇樱桃’来说,刨果离核子,却丝毫不伤其果肉,盛于描金刻花蓝琉璃的盘碗中,浇上乳酪蔗浆,肥浓滋润相配初熟的鲜甜多汁,这样独特的吃法,就连专门伺候万岁爷御前的掌厨也是闻所未闻的。”

令妃莞尔,用手中小匙轻轻舀食那道糖酪浇樱桃,难掩眉目中的得意:“不过都是些汉人的粗鄙吃法罢了,哪儿能比得上万岁爷。”

舒嫔献着殷勤:“这吃法若还叫粗鄙,那嫔妾宫里的膳食可就是粗鄙之中的粗鄙了。”

白婵儿看着艳羡,轻轻扯弄两下婉秋的袖口,压着声音道:“令妃娘娘果然是后宫得宠第一人呢!”

婉秋将手指竖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她略带疑惑的看向舒嫔,六宫皆知这舒嫔是跟令妃一条心的,场面上也多有奉承,可这一番话乍一看是捧着令妃,实际上却是告诉别人,令妃饮食用度,比之万岁爷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不其然,一旁的娴皇贵妃淡淡开口道:“这前朝战事吃紧,又尚在国丧之中,令妃妹妹的花销用度也要注意分寸,孝贤纯先皇后在时,提倡恭俭,平时居冠只以通草绒花,从不饰珠玉,万岁爷对此十分敬服钟爱,令妃妹妹也该收敛收敛了。”

岂料令妃只是一笑道:“皇贵妃姐姐教训的是,只是这承乾宫的小厨房都是万岁爷亲自安排的,嫔妾也只需享用,旁的倒不曾想过,倒是皇贵妃姐姐有心了,遵循承继着先皇后的恭俭之德,想来万岁爷得知以后定是欣慰,姐姐的册封礼也能提早几日办全了。”

乾隆与孝贤纯皇后是少年夫妻,嫡后原配,伉俪情深,爱妻早亡,乾隆伤心,不肯另立继后,可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即便是他再不愿意,也拗不过皇太后的懿旨。

但辉发那拉氏虽被晋为了皇贵妃,暂掌后宫诸事,这册封礼乾隆却借口一拖再拖。

先是说一同举办,顾念着嘉贵妃将近临产,后嘉贵妃诞子,又以她身子骨虚弱,经不住册封大礼这一趟折腾为由,又往后拖了拖。

现下宫里人都私下里觉得辉发那拉氏这皇贵妃当得不清不白,不得乾隆喜爱呢!

此事也是娴皇贵妃心头上的一根刺,这个时候却被令妃这样翻出来说论,又拿先皇后做论头,意在她假意学着先皇后,到头来连个册封礼也没周全。

娴皇贵妃脸色一沉,别过脸去,满席珍馐,她却只独独端起一盏香茗,不做多言。

后宫嫔妃想是见惯了二人的争锋相对,都是些稀疏平常的神色,倒是那颖贵人举杯敬席,说着吉祥话:“令妃娘娘千秋芳诞,嫔妾敬娘娘一杯,娘娘绝代风采,青春永驻。”

令妃染丹蔻的十指纤纤,无名指和小指上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护套一挑,妩媚多姿,端杯也回敬着颖贵人:“呈贵人吉言了。”

台上戏子折腰咿咿呀呀的唱着,台下暗地里风波诡谲,笑里藏刀,又有着几分算计。

拉弦敲鼓声渐大,座上众人的目光也渐渐被吸引过去,白婵儿不错眼的盯着台上道:“这出《贵妃醉酒》马上要到最好看的一回了呢!”

婉秋移目,见台上女蟒宫装戏服的戏子凤冠霞帔,斟酒欲饮,确实是要唱到醉酒之时了。

但她完全没心思去评听戏,只盯着令妃头上的那块“壶天宣豫”金匾,一刻也不肯放松,她实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这匾会掉下来的。

三敬酒后,戏子双涮大袖,插腰磋步,蹲身衔杯,似卧非卧,引得座下一众兴致勃勃,令妃先开口赐了赏:“赏下去罢。”

宫婢领命,取了些金银之物正要打赏,婉秋发现一直盯着的那块金匾隐隐已经有了松动。

不过瞬息时间,那匾一角骤然掉落,婉秋惊呼道:“令妃娘娘!快躲开!”

倏地一声,令妃感觉有彩漆剥落的声音,听到婉秋的叫喊,由不得她多想,身子本能的就朝着一边躲过去,在她刚刚偏离了座,头顶一块鎏金蓝底的匾额就这样直直与她擦肩而过,砸在了她的座上。

众妃嫔无不尖叫惊呼,令妃吓的花容失色,惊魂未定,死死的盯住那块匾额,面色发白。

若是...若是刚刚她大意了,被这匾砸中,那就....

她不敢多想,紧咬住下唇,只觉得浑身都在往外冒冷汗。

娴皇贵妃也着实被吓得不轻,宫女扶住她的手,手里那盏香茗也早就摔了个粉碎,茶水污渍溅落一身。

在令妃的生辰宴上,畅音阁内,居然出了这等事情,她这个暂掌六宫的皇贵妃,首当其冲就免不了一个‘失察’的罪名。

娴皇贵妃勉强平稳住心神,叫人把受惊的令妃安置在畅音阁的偏阁里,传太医前来看顾。

至于畅音阁内其余的妃嫔,她是一个也没放,莫名出了这种事情,是天灾还是人祸尚未可知,且等内务府修缮的人来查看再说。

乾隆听说了这桩事,急急也赶到了畅音阁。

令妃一张俏脸埋在了锦被之中,一旁的太医隔着玉色夹纱帐幔,在她伸出的一截皓腕上搭了块细棉布诊脉,娴皇贵妃守在跟前。

见了乾隆来了,令妃激动要挣扎起身,又被乾隆按了回去:“宝仪,你先别动,让太医诊脉。”

宝仪是令妃的闺名,令妃得了宽慰,也只得含泪躺下,虚虚道:“万岁爷,您可算来了,您都不知道,方才那匾额只差半分就要砸在臣妾身上了,若不是有人出声提醒了臣妾躲了过去,您现在怕是只能看到臣妾的一具尸身了。”

说着她又呜呜哭了起来,乾隆握住她的手,轻斥了一声:“浑说什么!宝仪现在不是好好的。”

后他又转头问正在诊脉的太医:“令妃可有大碍?”

那太医收了棉布,掀袍俯身道了一句大喜:“恭喜万岁爷,令妃娘娘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令妃闻言一掀帐幔,也顾不得其它,脸上欣喜难掩:“你说什么?”

乾隆起先是一阵愕然,而后才反应过来,起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跪在地上的太医道:“子嗣乃是大事,微臣怎敢妄言,只是令妃娘娘此番受了惊吓,还需好好调理身子,巩固好胎气,这头三月是最要紧的。”

乾隆大喜过望,一扫来时面上的阴翳:“好好好!赏,都赏!整个承乾宫的都要赏!”

娴皇贵妃也福身道:“恭喜万岁爷,恭喜令妃妹妹了。”

令妃像只娇软的猫儿一样依偎在乾隆怀中,一双水杏眼里渗出蜜来,嗔道:“好在臣妾没伤到哪里,不然这孩子怕也是保不住的,万岁爷可要彻查此事呀,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畅音阁的牌匾早不掉晚不掉,偏偏这一日臣妾生辰的时候掉下来了,还正对着臣妾座上,这分明就是有人居心叵测,想要置臣妾和腹中孩儿于死地呀!”

说完令妃手护住尚且平坦的小腹,眼里又是蓄满了泪水。

乾隆点了点头,对娴皇贵妃道:“此事务必要彻查清楚,是人是鬼,都要给朕揪出来。”

娴皇贵妃看了一眼在乾隆怀中的令妃,心中不知作何滋味:“臣妾领旨。”

乾隆似是又想到什么,问道:“方才令妃说是有人提醒了她,令妃方才躲过一劫,不知是何人?”

娴皇贵妃道:“是那咸福宫的林常在。”

乾隆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原来是她。”

畅音阁众人渐渐缓过神来,白婵儿脸都吓白了,紧拽住婉秋的衣袖不肯放松:“刚才差点连魂都吓没了,这么大这么重的一块匾砸下来,不死也得...”

她年岁尚小,何时见过这样吓人的场景,婉秋轻轻拍了拍她手道:“都过去了。”

白婵儿余惊未散:“也不知令妃娘娘伤着没有。”

正说着话,乾隆从偏阁走了出来,脸上不见怒容,反添喜色,身后跟着难察喜怒的娴皇贵妃。

只见他径自走到了婉秋跟前,道:“今日令妃与她腹中孩儿能平安无恙,都是你的功劳。”

腹中孩儿?

这话不亚于晴天霹雳,有那原先等着看好戏,平素和令妃多有不睦的,此时都微微张大了嘴,不敢相信。

令妃承宠三年,凭借着她那一张好面皮,在短短三年时间内从一个贵人爬上了妃位,凤头无二,就连孝贤纯皇后在时,都要隐隐让她三分。

她一月里总有八-九日是占着万岁爷的,这样三年的恩宠下来,肚子却丝毫不见动静,有刻薄的妃嫔私底下常说:就是个母鸡,这样的恩宠也该下蛋了,又更何况令妃正当妙龄?

结果这三年反而是已经年有三十以上的孝贤纯皇后与嘉贵妃相继有孕,尤其是嘉贵妃,三年时间内生了两个阿哥。

却不曾想此次落匾一事,她反而化险为夷,因祸得福,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