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罗衣不奈水沉香

婉秋的手一颤,生生将一截花茎都折断了。

这个声音她实在是太熟悉了,再听来恍若是隔了百年之久,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乾隆的时候,是嘉庆三年八月十三日,那日正是乾隆的生辰,她们几个还活着的太妃太嫔们,在崇敬殿跟着嘉庆皇帝和皇贵妃,一起给乾隆过了他的八十九岁的大寿。

那时候的乾隆头发花白,牙齿脱落,坐在宝座上的时候已经不大认得清人了,许是乾隆隐隐也感觉的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的大寿,他话也比平常多了许多,连带着对婉秋这个小太嫔,也是关怀有加。

果不其然,在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他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婉秋在宫里待了五十多年,即便其中有四十多年都是没什么宠爱的,但她毕竟和乾隆一起活过了几十个春秋,对于乾隆这位名义上的夫君,无至死不渝的爱意,却有着绵厚长谊的亲情。

上一世婉秋第一次和乾隆见面,是在翻到她绿头牌后,她全身□□裹在锦被之中,由着小太监们把她抬进了养心殿。

如今这一世,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婉秋想到上一世乾隆隐约是也来过咸福宫和愉妃用晚膳,但是她那一天并没有出来采花,这几株雪下红是她在咸福宫住了有一段时间后偶然间发现的,不过那个时候过了花期,花已经败了,她是来年花期的时候才采到的。

雪下红宫中难见,婉秋记得的自然也就清楚,想着这一世正好能赶上今年的花期,便不愿错过。

难道是因为这花?

那截断了的花茎还掐在手里,黏腻的汁液濡湿了她的掌心,婉秋转身,放下藤篮,对着那明黄色绣五爪金龙的蹬云靴就是一拜。

“嫔妾常在林氏,给万岁爷请安。”

乾隆不过是出声一问,却惹得美人娇躯一颤,俯身拜礼,他亲自将地上的美人扶了起来。

“如果朕记得不错,你应该是才进宫的,既还没见过朕,又怎么知道就是朕就是皇帝呢?”

眼前的这张脸,是年轻时候的乾隆,此时他不过才三十多岁,正是正当壮年,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在位十三年,赋性宽缓,重视吏治,免八省漕粮,平定诸役,又将雍正帝留给他的鄂尔泰和张廷玉两党势力纷纷铲除,换上了自己的心腹之臣。

再想到晚年时那个年迈衰老,歪在宝座上的老人,婉秋心中叹息。

她和乾隆相处了五十余年,不说最是了解,但也明白眼前这个年轻帝王生性多疑。

掌心的温热隔着单薄的丝袍传递到了婉秋的臂膀之上,在这夏日夜风下,婉秋只觉得脸都是发烫的。

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恭恭敬敬的答道:“嫔妾虽见识浅薄,但也明白宫内能服黄纹五爪金龙的,唯有万岁爷一人,更何况今日早有太监们来传话,说万岁爷晚上会到咸福宫来陪愉妃娘娘和五阿哥用晚膳的。”

婉秋仔细斟酌着,话里轻重缓急拿捏得非常好,她毕竟是活了七十多年的老妖怪了,即便是再粗笨的人,也该练出一些火候了。

乾隆见她面色如常,不似寻常嫔妃初次见他时的畏惧郑重,倒更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在与他徐徐而谈,再配上她清嫩能掐出水儿的嗓音,乾隆觉得舒坦到心坎里去了。

他心念一动,牵起人的手,眼里含着笑:“朕正好有些口渴了,便去你那喝杯茶吧。”

婉秋还没反应过来,李玉就捡起地上的藤篮,到前面给乾隆带路,往乐寿堂方向去了。

万岁爷身边的大太监李玉公公居然亲自来了乐寿堂,嘱咐底下人赶紧沏茶收拾,这可把乐寿堂的人忙活坏了。

而更让他们吃惊的时候,不到一会儿,主子就被万岁爷给亲自牵着回来了!

不是说万岁爷在前头正殿里陪愉妃娘娘和五阿哥用晚膳吗?怎么突然和主子回乐寿堂了?

不过他们也顾不得细想,赶紧照李玉的话,烧水沏茶收拾屋子去了。

乐寿堂在咸福宫后殿的西侧殿内,除了西边那一排宫人们居住的罩房,乐寿堂也笼统不过面阔三间,并两间耳房,两间耳房一个充当小库房用的,平日里都是落了锁,一个是婉秋洗浴用的。

统一的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有旋子彩画,三间为明间开门,依次过槛是明间、次间、内间。

婉秋被乾隆这样一路牵了回来,即便她内里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也难免羞红了脸,现下进了屋内,趁机寻了个替人端茶倒水的由头,挣开了手。

乾隆打量起这间占地不算大的乐寿堂来。

婉秋喜好简洁,乐寿堂的陈设也并不算多,过明间是一排引香碧珠帘,置了张五屏风式樟木罗汉床,几个绣墩,玉枕青纱,一鼎印花人物鸟兽纹兽足香炉袅袅吐烟,再往里的内间是一排漆艺三彩绢素挂屏隔断住了乾隆的目光。

整个乐寿堂的布置乾隆瞧着还算舒心,不似其他嫔妃那样繁复多彩。

明间朝东是一个红木画案守景旃雕花大案,上头一座黄檀木笔搁,似乎悬的毛笔种类众多,各类长短粗细应有具有,大小薄厚的白纸也一叠一叠搁在案上。

丹桂端着托盘进来,上头是一只装着上好香茶的隐青云雁瓷盏。

婉秋接过丹桂手里的茶,丹桂悄悄朝她挤眉弄眼一番,婉秋把头低的更厉害了。

乾隆随意翻了一翻大案上的白纸,发觉上头未落一墨,不像是用来习字的,便好奇问道:“不知林卿裁了这么多白纸,是用来做什么的?”

婉秋将茶递过去,道:“回万岁爷的话,是用来做笺子的。”

说着,婉秋一指窗上悬着的几只银壶,上头数十张葵笺已经干了,只待揭下来后就可以封盒用了。

“就是那个,写字用的花笺,那些是将好了的。”

“林卿竟还会制花笺?想必今日采花就是为了制笺用的了。”乾隆接过茶盏,用了一口:“朕闻大唐才女薛涛,曾制有十色彩笺,其笺短而狭,才容八行,却精美非常,犹如霞光泄上,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

婉秋知道乾隆满腹诗书经纶,又精通诗画一道风雅文人之物,但没想到一个花笺都牵扯出这样多的典故,顿时听的一阵瞠目结舌。

她制笺不过是跟着额娘学着玩的,哪里知道那么多典故诗词,当下垂头嗫嚅道:“是..是的。”

乾隆也没有存心为难的意思,见婉秋这样甚觉可爱,捏了一把脸才罢休的:“好了,眼瞧着下月十三就是万寿节了,林卿若是存了心思,不如就替朕将这十色笺制出来,倒是朕必定会重重有赏。”

婉秋被冷不丁捏了脸,心扑通扑通的在跳,上一世即便是最亲密的时候,乾隆也从未对自己有过这样的举动。

砰砰砰,外头想起了敲门声,李玉隔着门道:“万岁爷,愉妃娘娘那边差人来寻了。”

婉秋有些不安,乾隆今儿是来陪愉妃娘娘的,结果现在竟然出现在乐寿堂,她生怕愉妃娘娘对此有了芥蒂,主位娘娘要是想拿捏自己,简直是轻而易举。

她俯身行礼:“万岁爷,愉妃娘娘那边还等着呢。”

乾隆原本也没想过今夜留宿在这里,但见婉秋一副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也罢,那朕就先走了。”

“嫔妾恭送万岁爷。”

送走了乾隆,婉秋才发现自己背后已经湿了一大块,汗水紧紧粘在了袍衫上,腻人的慌。

她叫了竹影松枝来准备洗浴,丹桂进来收拾茶盏的时候,有些失望道:“可惜了,万岁爷今儿没歇在小主这。”

婉秋扶着案角缓缓坐下,摇了摇头:“可不能歇在这儿。”

第二日,婉秋特地前去给主位愉妃娘娘请安,愉妃叫人把她领了起来,婉秋进去,没想到殿内还坐着鄂贵人西林觉罗氏。

她还没开口福身唱礼,鄂贵人就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哟,没想到林常在还记得有愉妃娘娘这个主位在呢,本主还以为,林常在一心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早就将其他人不放在眼里了。”

鄂贵人一身绛紫色金双喜字纹织金缎单袍,头上是翠羽钿子,整个人张扬的就像一只花孔雀,婉秋并没有搭理她的话,而是规规矩矩的先给上位的愉妃行全了礼数。

“嫔妾给愉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愉妃并没有立即叫婉秋起身,而是任由她保持着那个蹲礼,眼光轻轻扫了婉秋一身上下。

婉秋上一世习惯了被人这么磨锉着,屈膝时身子不见一星半点的倾斜摇晃,垂首一言不发。

殿内的冰轮子扇过了几轮,水漏滴过了几次,殿内一片寂静。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愉妃才淡淡开口:“起吧。”

婉秋得话落座,愉妃微微颔首,咸福殿内的宫人拿了块冰席丝制成的引枕,垫在婉秋身后,凉意透过袍衫沁在肌肤上,缓解了方才屈膝蹲礼时不少的酸痛。

婉秋上一世和愉妃同居一宫数栽,深知她这个主位娘娘是个好心肠的人,即便是后来婉秋无宠多年,愉妃也不曾克扣过半点她的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