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满眼芳菲总寂寥

白常在被分在了东六宫承乾宫的西侧殿袭芳室,主位是正得圣宠的令妃,东侧殿住着陆贵人。

而它之所以被称为袭芳室,是因为庭前月台种着几株桂树,金秋时分桂花盛开,香气袭来,浓醉浅眠。

挑开一排碧色纱盘银丝的帘子,明间正中堂上摆了张大案,上悬了一张秋香泽艳图,古铜壶里养了一支金丝桃。

白常在挪了两个绣墩子,招呼两人坐下。

“玉成,成璧,快将我从家里带的太平猴魁取些煮来,再拿几碟精致的糕点。”

上一世婉秋与白常在交集不多,只知人是个话多的,不曾想待人倒是一点也不吝啬,又想到她阿玛是户部员外郎,不由一笑。

果然锦衣玉食娇养出来的女儿都是大气的,不像她。

婉秋虽然是满州八旗的,祖父也在翰林院奉职,但她家中生养众多,光嫡出的叔叔伯伯就有四位,还不算上庶出的,而她这几个叔叔伯伯每房的人丁都很兴旺,婉秋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们加起来足足有十几个。

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每日都是跟着书打交道,祖父为人一丝不苟,从不做那些收受贿赂之事,家里男丁多,但没有几个成器的,日子过的紧巴,一两银子都是秤着用的。

所以婉秋这次能得进宫,家里就都把指望托在她身上了,望她能得宠扶持一下自家,但只有婉秋自己知道,在这深宫里,能平安活下去才是最最要紧的。

揆常在看上去是个细弱的女子,说话声音也小:“白妹妹,不必这样劳烦,我们就坐着说说话就行。”

明显白常在不会理睬她的话,笑道:“这太平猴魁是上等的品色,外头都买不到的,听说是专门进贡给万岁爷和娘娘们喝的,还是我爹见我要入宫了,才舍得分了一罐出来。”

新秀们进宫都规定了只能带个包袱,装些衣裳什么的,连银子也只能带些碎银,白常在却能将一罐茶叶带进宫,想必在检查的时候使了不少银子。

婉秋见揆常在听了她的话更加惶恐,想要再说什么拒绝之言,便接了话去:“白妹妹舍得拿出这样的好茶来款待,想必是将我与揆常在当知心人的。”

“那是自然!”

白常在眼睛亮亮的,很是喜欢婉秋的爽利:“颖贵人是蒙古贵女,慎贵人瞧着是个冷冰冰的,想来也是不屑和咱们在一处的,宫里其他娘娘嫔主们又都不熟悉,合该是我们三个多亲近亲近的。”

揆常在见二人一唱一和,倒是颇为和睦,将嗓子眼的话都咽了下去。

玉成、成璧端了两个托盘上来,上头是三只装着香茶的梅花形折枝纹银盏子,一碟蜜饯莱阳梨,一碟双色马蹄糕,一碟金糕卷。

婉秋和揆常在同居常在,明白这些都不是一个常在位分能吃到的。

揆常在出身低,阿玛又只是个一个的九品刑狱,何时见过这样精美的点心,一时有些慌了神。

“白..白妹妹,这些点心是御膳房拿来的吗?”

白常在用手指拈了一块双色马蹄糕入口,配着香茗,悄悄低声道:“这令妃娘娘是万岁爷心尖尖上的人,她阿玛又是内管领,承乾宫的小厨房比御膳房不知道要精致多少倍,只要我使银钱给小厨房,要什么吃食没有?”

这下揆常在终于明白白常在和她不是一个阶层上的,她以为遥不可及的,对于白常在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

婉秋本就没用早膳,袖里的那块羊乳糕又没吃着,早就饿的有些受不住了,她可不像揆常在这样扭扭捏捏,瞻前顾后,她活了七十三年,最是明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吃饱喝足是第一要紧的事。

梅花形折枝纹银盏中的碧绿茶汤清香宜人,婉秋饮了一口后就用起点心来,两块金糕卷下肚,才稍觉好些。

白常在用过茶和糕点后,开始侃侃而谈起来。

“我听说,这宫里如今分为三党,一是娴皇贵妃党,一是令妃党,一是嘉贵妃党,这宫里的嫔妃,或多或少都是与这三党有干系的。”

揆常在将磨了一小半的蜜饯莱阳梨放下,疑惑问道:“这三党都有些谁?哪边人最多?”

白常在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笑道:“娴皇贵妃如今手握大权,又是指定的后位人选,自然是她这边人多,像潜邸出来的愉妃、婉嫔,还有那个鄂贵人,都是娴皇贵妃这边的人,令妃是盛宠优渥,又和舒嫔年纪相当,舒嫔是跟着她的,原先宫里一月侍寝里有□□日都是令妃娘娘,然后就是舒嫔娘娘了,至于嘉贵妃嘛,虽然没有像娴皇贵妃那样大权在握,也不像令妃娘娘那样宠爱加身,但耐不住人家能生呀,四阿哥和八阿哥都是她所出,前两年她生八阿哥的时候都足足有三十三岁了,隔了两年,竟又有了身孕,启祥宫的怡嫔娘娘原先是她身边的宫女,嘉贵妃怀四阿哥的时候将她献给了万岁爷,怡嫔是为嘉贵妃马首是瞻的。只剩一个纯贵妃原先也是稍稍靠着娴皇贵妃那头的,现在因为上个月三阿哥的事情郁郁寡欢,如今是哪头都不沾。”

一个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将乾隆后宫这些妃嫔描绘的面面俱到,声情并茂的,正在喝茶的婉秋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白常在疑惑问道:“林姐姐,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婉秋将慌忙将茶盏放了下去,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连忙摆手道:“没,没,我只是觉得白妹妹入宫才三日,就已经将后宫里的情况都打听的一清二楚,十分敬佩罢了。”

白常在骄傲的拍了拍胸脯道:“那都是我阿玛打听了告诉我的,两位姐姐也别一口一个白妹妹的叫我了,怪生疏的,我单名一个‘婵’字,在家的时候额娘和姐姐兄长们都叫我婵儿,两位姐姐也叫我一声婵儿就是了。”

见白婵儿自报了‘家门’,婉秋和揆常在倒也不好藏着掖着了,跟着道:“婉秋,婉转的婉,秋日的秋。”

揆常在腼腆一笑道:“我大名儿叫淑英,只是我不认字,不晓得是哪个淑,哪个英。”

白婵儿念了两遍她的名字,拍掌笑道:“我猜应该是贤淑的淑,落英的英。”

三人有说有笑,闹到了将近午膳时分,白婵儿原本还想留二人用饭,但二人说刚入了宫,上下事务还没打理全,不便留饭,白婵儿也只好放两人走了。

婉秋回到了乐寿堂内,两个宫女拎着大小黑漆木食盒进来摆饭。

什锦豆腐,四喜饺,山鸡丁儿,糖焖莲子,并一碗香喷喷的碧粳米,婉秋净过手拿起箸勺用了起来。

如今是夏日,天气热着,按例的每餐一汤送来时总是滚烫不能下口,御膳房就改成了一些时令蔬果做成的小食。

这道糖焖莲子用的是白糖熬出来的蜜汁,浇在白嫩的莲子上一焖,更是如羊脂玉一样,品相极好,婉秋不由得多用了几箸子。

虽然是常在位分的膳食,但也远远比上一世她做太嫔时好多了。

乾隆还在时,嘉庆帝对她们这些太上皇的妃嫔们也不算太差,吃食用度都是照着份例规矩来的,可乾隆一走,她们这些没生养过的先帝遗孀就不好过了,一日三餐送来都是冷的不说,饭菜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后来竟沦落到了和官女子一般的地步。

那时同住寿康宫,前殿的婉太贵妃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而她们后殿这些,也就只能每日吃些残羹冷饭。

想到这里,婉秋放下了箸勺,许是在白婵儿那里用过糕点的原因,她竟有些没了食欲,将剩余的饭菜赏给了一旁侍菜的那两个宫女。

丹桂拿了帕子给婉秋擦嘴,得赏的宫女跪下谢恩,婉秋这才发现自己还没给这两个宫女起个新名。

她看着那两个宫女一高一矮,一个消瘦一些一个丰腴一些,随口拈了两个名字来。

“就叫竹影和松枝吧。”

上一世她身边伺候的人不知道换了几批,有的是得势调到了别处当差,有的是熬到了二十五岁出宫了,也有的一直伺候在她身边,直到老死。

只是不管从忠心还是寿数上来说,总归是只有安福一人陪她到了最后。

如果她记得没错,安福应该是在她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才拨到了她身边伺候,那个时候她刚刚放了丹桂出宫嫁人,身边无人,安福便顶替了原先丹桂的位置,在她身边伺候。

丹桂...

婉秋一想到丹桂后来的结局,手就不由攥紧了。

她看着现在正在一边伺候她的丹桂,双八好年华,像朵鲜花似的,怎么就...

丹桂见自家主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不由得手摸了摸脸,茫然道:“奴婢脸上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鼻头一酸,婉秋差点又要哭了出来,她努力压住眼泪,挤出一个笑道:“没有,我家丹桂是最好的,我一定会替你寻个好人家,不叫你受苦。”

丹桂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懵了,不过她到底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儿家,面皮薄,提及婚姻大事也是红了脸,飞快的收拾了帕子挑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