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昨夜香衾觉梦遥

嘉庆十年

才进了小雪时分,一场如鹅毛般的大雪片片飘落在了偌大的紫禁城内,黄琉璃瓦,双翘黑檐都覆上了积雪,一夜之间,雪虐风饕,宫道上来往的宫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步履匆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挽着一个竹筐子,将脸都埋到了领子里,急忙回到寿康宫后殿。

“呼!外头实在是冻死人了,这个天儿怎么说变就变了。”

那小宫女脸被冻得通红,眉与眼都挤到一块去了,跺了跺脚不住哈气搓手。

“祝儿,小声点,太嫔刚刚才歇下。”

次间厚厚的羊绒毡帘被掀开,里头出来一个双鬓斑白的老姑姑,看着约莫有六七十岁的样子。

“是,福姑姑。”

那个叫祝儿的小宫女似乎十分畏惧这个福姑姑,吐了吐舌头便不敢再说话。

福姑打开竹筐子上的红布,见竹筐子里的炭是足的,可是唯有上头是铺着一层银霜炭,下边就是普通的黑炭了。

祝儿怕福姑责骂于她,赶忙道:“内务府的人说今年的雪来的急,早先没预备够银霜炭的份例,便先紧着万岁爷和各宫娘娘主子了,只得拿了些黑炭来勉强凑数。”

福姑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将炭拎进了内间。

婉秋如今岁数渐长,睡眠也愈发的浅了,才躺下的功夫,转眼间又醒了,隔着镂空木雕折屏,她见福姑正往三足铜漆盆中添着炭块,原本寒冷的室内稍微有了一些回暖。

“咳咳,咳咳!”

婉秋扯住手边的素青帐子,止不住的咳嗽。

福姑听到声音赶紧过来,拍着婉秋的背一边顺气一边道:“太嫔娘娘,您醒了怎么不叫奴婢一声。”

“无碍,这都是老毛病了”婉秋用帕子随意擦了一下嘴,如枯木一般的手捏紧了帕子“这两天,我总是梦到往年先帝爷还在的时候,怕是...”

这不是什么吉利话,福姑将她重新扶回了床上,掖了掖被角,扯出一个笑:“老主子,您在胡说些什么呢,您才七十有三,瞧瞧前殿的婉贵太妃,都快九十岁的人了,照样身子骨健朗,听说前两天还拉着晋太妃几个去畅音阁听戏呢。”

福姑陪伴她多年,是与她最亲近的人,恐她伤心,说了些好话来哄着她,她心里都是明白的。

婉秋只笑了笑没有说话,福姑伺候人又歇下了

这一歇,婉秋觉得睡的十分沉,像是许多年都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一觉了,她入宫五十余载,一辈子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到头来,终于换得了一世的善始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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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三年

自三月孝贤纯皇后离世以来,整个紫禁城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万岁爷变得喜怒无常,先后发落了朝中多位大臣,谕令大臣们不得请立皇太子,上月又以皇后之丧无哀慕之诚为由,斥责了皇长子永璜、皇三子永璋,甚至放言其此生再无继承大统之望。

皇宫上下从皇妃到底下的奴才,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着。

六月底蒙古镶红旗都统纳亲之女巴林氏,奉崇庆皇太后懿旨入宫,皇太后意在替皇帝选新秀,减轻皇帝的丧妻之痛。

乾隆对皇太后一向是敬爱有加,遂顺其意,还另在几个八旗人家中选了几个和巴林氏一同入宫为妃。

七月初,娴贵妃晋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宜,暂掌皇后印宝,有了八个月身孕的嘉妃晋为嘉贵妃,颇得圣宠的令嫔晋为令妃,从潜邸就伺候皇帝的婉贵人晋为婉嫔,后宫势力重新洗牌。

乐寿堂内

七月的天,才过卯时,天光就已经亮了大半,四椀双交格扇菱花内泄进了白日云色,宫女将杏色映海棠花暗纱帐挂了起来,两个捧着铜盆布巾,竹刷青盐,候着床上的小主起身洗漱。

“小主,小主,醒醒,过卯时了。”

婉秋一觉酣然,浑身都松快起来了,见有人称呼她小主,不免一笑,安福这个老不知羞的,还当是从前吗?

她睁开了眼,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站在她床前,面容似乎颇为熟悉,但婉秋一时想不起来了。

内务府给她拨了新人过来伺候?

那暗纱帐映入眼帘,婉秋觉得不合礼数,这样的颜色样式,当是宫里头年轻的小妃嫔用的,她一个老太婆了,难免糟蹋了好东西。

“这帐子不合...”

她话还没说全,却突然惊觉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不是沙哑枯朽的,而是像她年轻的时候一样清脆悦耳,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这是乾隆都夸过的。

等等,年轻的时候?

婉秋低头,看到了一双娇嫩白皙的纤纤玉手,她晃了晃,确定了这手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她猛地掀开了被子,跌跌撞撞来到妆镜前。

这张脸...

婉秋手摸了摸,这不是她年轻的时候吗?

她环顾四周,刻云纹黄檀木曲足香案,印花人物鸟兽纹兽足香炉,漆艺三彩绢素挂屏,掐丝珐琅三层妆奁盒,引香碧珠帘,这一切,都太熟悉了。

这是她初入宫时所居住的咸福宫西侧殿乐寿堂。

她带着颤抖的声音询问道:“如今...是几年了?”

那个之前站在她床前的宫女笑盈盈的按住婉秋坐下,将布巾浸湿拧了一把:“小姐怎么睡一觉就睡糊涂了呢,现在是乾隆十三年七月初六,小姐入宫的第三日呀,今儿要去景仁宫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的,您快些洗漱收拾,当心迟了。”

一声小姐将婉秋的思绪拉了回来,乾隆十三年,是她入宫的第一年,这年她才十六岁,而眼前这个伺候她洗漱的宫女,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丹桂。

丹桂打小跟着伺候她二十多年,满了二十五岁也不肯出宫,后来还是婉秋替她求的恩典放她出宫了,只是丹桂出宫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对丹桂,婉秋是既感激又愧疚,没想到还能与她有再见之时,婉秋的眼泪就不争气的往下掉,紧紧抓住丹桂的手。

“小姐,这是怎么了?”丹桂被她突然一哭给吓着了。

婉秋半带抽噎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不在了。”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自己重活过来一次了,还是之前种种不过是一场噩梦。

丹桂噗嗤一声笑了,将她的手拿来,仔细替人擦了脸上泪痕道:“奴婢怎么会不在呢,奴婢会一直都在的,小姐可不许再哭了,待会若是红着眼去见皇贵妃娘娘,怕是不好说。”

如此一番,丹桂用热水浸过的巾子替婉秋敷了几次眼,这才止住了眼泪。

婉秋的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了,不管是梦还是自己真的重新活了一次,总归都是老天爷的恩典,让她还能再见一遍这些都离开她的人。

等洗漱上妆完毕,丹桂拿了一件秋香色缠枝勾莲夹袍给婉秋换上,并一串杏花纹胭脂色珠串挂在襟扣上,又在二把头上插了两支银累丝攒珠簪子,几朵素绒宫花。

十六岁的婉秋长相俏丽清艳,细眉朱唇,皓齿明眸,粉面桃腮,是个十成十的美人,上一世她也得了乾隆一阵子的恩宠,但紫禁城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了,从来花无百日红,更何况在出了那件事以后,她就有心将自己收敛起来,低眉顺眼,只求能得一世平安。

这一世,婉秋也是打定主意,不争宠,不搞事,和上一世一样,低调的在乾隆的后宫里度过这一生。

翊坤宫

娴皇贵妃辉发那拉氏出身满洲镶蓝旗,佐领讷尔布之女,是原先乾隆潜邸时的侧妃。

此次晋了皇贵妃的位分,掌后宫事宜,乾隆还给她抬进了满洲正黄旗,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皇后就是她了。

宫里头的妃嫔都纷纷向翊坤宫示好。

婉秋来到翊坤宫的时候,座上已经到了不少人,如今才不过卯时六刻,距离请安规定的时间辰时还有足足两刻钟呢,却眼瞧着人都差不多快齐了。

那坐在前头穿着湖蓝色云纹绣木槿的是纯贵妃,她看上去神色恹恹,想必是为了月前皇三子永璋触怒圣颜的事情。

纯贵妃旁边栗色绫衫,碧玉钿子头的是婉秋如今咸福宫的主位娘娘,愉妃。

对面圈椅座上的银钗绒花钿子,深绿夹袍的是怡嫔,而她身边那个年纪小,弱柳扶风,穿着妃色簇蝶单衫的就是舒嫔。

再往下,婉嫔,鄂贵人,陆贵人,都是她熟悉的人了。

再见到这些已经在记忆中泛黄的人,想到她们后来的下场,婉秋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娴皇贵妃娘娘到!”

太监高昂的声音响起,原本谈笑说话的妃嫔们都噤声不语了。

娴皇贵妃一身姜黄色云鹤纹暗花江绸单袍,红宝镶玉钿子头,挂着琥珀珠串,气势十足。

众人起身甩帕唱礼:“嫔妾给娴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都坐吧。”

娴皇贵妃搭着宫女的手坐在了紫檀木刻福禄寿字主座上。

“前两日忙着授册宝、梳理后宫诸事,一时将请安的时候给落下了,本宫这里也无须晨昏定省一日两趟的赶,只需每三日来一次即可,对了,嘉贵妃和令妃呢?”

娴皇贵妃扫了一眼为首的两个空座。

婉嫔陈氏起身道:“嘉贵妃说月份大了身子重,不便来回走动,托嫔妾来给皇贵妃娘娘告个假,至于令妃...嫔妾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第一次给她请安,照理说无故不得缺席,嘉贵妃怀着身孕也就罢了,令妃居然也没来,这根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娴皇贵妃不禁有些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