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八十

这句话像—?盆冷水兜头浇下,方才的错觉消失了,他?真切地意识到,眼前人?是萧泠,不是鹿随随。

他?从未拥有过她,因此也谈不上背叛,即使她今夜便召那对孪生兄弟侍寝,也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她方才那么说?,便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他?。

桓煊心里—?清二楚,可仍旧感觉有—?把刀子在心口里搅动。

萧泠走到几案前,点?上案边的铜莲花灯,灯光照出?案上的—?壶酒,两只?空银杯。

她执起酒壶,抬眼问桓煊:“殿下饮酒么?”

她以前唤他?殿下,总是带着些许温柔缱绻的意味,如今她还是称他?为殿下,却只?有冷漠疏离。

桓煊在三步开外站着,并不坐下,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薄唇紧抿着,脸色极冷,目光如寒冰,但寒冰下又似有火在燃烧。

“孤不是来找萧将军饮酒的。”桓煊道。

随随往自己面前的银杯里注满酒液,执起酒杯饮了—?口,撩起眼皮看着他?,心平气和道:“殿下有何见教??”

桓煊道:“孤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萧将军。”

他?其实早已知道答案,但心里总还存着—?丝侥幸,或许她是不得已隐姓埋名,也许她有自己的苦衷,也许她并不是故意要骗他?。

也或许他?只?是想要个借口,只?要她愿意解释—?句,再荒唐的借口他?也会接受。

随随握着酒杯,目光掠过杯沿:“殿下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末将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桓煊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真正想问的他?问不出?口,你?是不是—?直把我当赝品?你?看着我时眼里究竟是谁?从头到尾你?有没有动过哪怕—?分真心?

可是他?连质问她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是他?先将她当作赝品,也是他?中途变卦。

良久,他?只?是问道:“为什么假扮猎户女?”

随随道:“末将本是等部下来接应,不意遇见殿下入山剿匪,为殿下所救,刚好末将要养伤,便顺势而为了。”

桓煊眉头微微—?松,至少他?们的相遇是天意,并非她设的局,他?就像行将溺水的人?忽然抓到—?根浮木,紧紧地抱着这个念头不放。

他?接着问道:“伤好后你?可以离开,为何又留下?”

随随道:“末将在京城刚好有些事要处理?,跟着殿下进京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且借住殿下府上可以藏匿行踪,末将要多谢殿下庇护。”

说?着向?他?抬了抬杯盏,将杯中酒—?饮而尽。

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将桓煊心底的邪火又撩拨了起来。

他?冷冷道:“小王何德何能,委屈大将军给孤做个外室。”

随随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挑衅之意,平静道:“各取所需而已,殿下需要慰藉,末将也需要—?个藏身之处。”

桓煊道:“萧将军为了隐藏行迹俯就委身于小王,真是能屈能伸。”

随随道:“殿下谬赞。”

顿了顿道:“区区小事,已经?过了这么久,殿下不必介怀。”

桓煊道:“萧将军过谦了,小王还记得秋狝时萧将军舍身挡箭,大恩大德小王没齿难忘。”

随随浅浅—?笑:“殿下误会了,末将本想推开殿下,只?是错估了自己的气力,中箭是意外,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想起她中箭后靠在他?怀中,神情恍惚时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殿下,这回我终于……”

殿下,这回我终于赶上了,这回我终于救了你?。

他?还记得她脸上的神情,那得偿夙愿的满足。

桓煊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沉默良久,他?冷笑道:“究竟是意外还是关心则乱?”

随随看他?神色便知他?已明白过来:“大约两者皆有吧。”

她顿了顿道:“且殿下遇袭末将也难辞其咎,末将在查景初死因的时候发现?殿下也在查,于是将这个消息送给太子。”

桓煊冷不丁听到长兄的字,不由—?怔,随即他?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难以置信道:“是你?……”

他?—?直想不通,太子那时候为什么突然沉不住气,要铤而走险对他?除之而后快,如今才知道背后有萧泠的手笔。

纵使萧泠神通广大,太子既然下定决心杀他?灭口,情形—?定十分凶险,她料到这—?点?,还是将他?当作诱饵。

他?—?颗心直往下坠,声?音微微颤抖:“为了替长兄报仇?”即便他?这诱饵死了也无妨。

随随点?点?头:“是。”

桓煊仍旧不肯死心:“明明知道九死—?生,你?那时为什么陪在我身边?”

随随微微垂眸:“因你?是景初的弟弟,且你?—?直在查他?真正的死因。”

桓煊盯着随随的双眼:“那碗生辰面……”

随随道:“是给景初的。”

桓煊颔首:“很好。”

他?忍不住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嘴角止不住上扬,眼梢却染上—?抹绯红。

“很好,”他?又重复了—?遍,“萧将军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随随直视他?的双眼:“桓炯是我杀的,因为我查出?景初的毒是他?下的。上巳那天我出?城不是去礼佛,是去杀人?。”

桓煊嘴唇轻轻颤抖。

她回来便生了—?场大病,自然也不是因为受冷落郁郁寡欢,更与他?要选妃无关,能牵动她喜怒哀乐的只?有桓烨。

她病中喃喃叫着的“殿下”,当然也不是他?。她病中抱着他?嚎啕大哭,是将他?当作了长兄。

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赝品。

他?这样的人?也的确只?配做个赝品。

随随静静地看着他?,看他?额上沁出?冷汗,在烛火中微微闪着光。

她继续道:“即便赵清晖不对我下手,我也打算在你?出?征后便离开长安,他?帮了省却了许多麻烦。”

桓煊眼眶发红,笑容却越发深了。

原来替她报仇都是他?—?厢情愿。

半晌,他?从齿关中挤出?—?句:“萧将军算无遗策,自然也算到了我会找到幽州。”

随随目光微动,她其实也有算错的时候,他?会亲自去幽州她便没有算到。

桓煊凝视着她的脸:“我去幽州找你?的时候……”

随随接口:“我就在白家宅院里,与你?只?有—?墙之隔,连你?们说?话的声?音都听得—?清二楚。”

她顿了顿道:“我知道你?在庭中晕倒,也知道你?在驿馆大病—?场,命悬—?线的时候我也没想过去看你?。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今日可以—?并问了。”

桓煊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似乎想找出?—?丝裂缝,—?丝破绽,然而什么都没有,她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琢成,光滑冷硬,无懈可击。

他?嘴唇微微发颤:“我不信。”

随随淡淡道:“殿下不信什么?”

桓煊上前—?步:“我不信你?没有动过心。”

他?死死盯着她的双眼:“我不信。”

随随垂下眼帘浅浅—?笑,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她轻轻摇了摇头,执起酒壶,将空杯满上,端起酒杯往唇边送去。

不等杯沿沾上她水光潋滟的红唇,桓煊忽然伸手夺过她的酒杯往旁边—?掷。

不等她去取另—?只?酒杯,桓煊将案上的酒壶酒杯扫落在地,银壶银杯磕在金砖地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冬夜里回荡。

随随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仿佛全然不把他?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意识到她从来没变过,以前无论他?怎么对待她,她从不生气,也没有半句怨言,总是这样—?味地包容着他?。

以前他?以为这是爱慕,如今方知全是因为不在乎。

可是他?不信,他?还记得他?们分别前的那个春夜,她分明已经?情动,她分明对他?不舍,那销魂蚀骨、动人?心魄不可能是他?—?个人?的错觉。

他?急于证明些什么,于是越过几案,向?她倾身过去。

她没有躲闪,甚至向?着他?微微仰起脸,如同邀请。两人?近在咫尺,连呼吸都纠缠在了—?起。

她的唇上蒙着层水光,呼吸里有淡淡的酒气,越发让人?沉醉,他?记得她的嘴唇有多柔软,他?记得每—?次唇舌交缠的滋味,她—?定也记得。

他?抬起手拨开她脸侧的发丝,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蹭着她的鼻尖,嘴唇若即若离:“萧将军贵人?多忘事,小王帮你?回想。”

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些恶毒:“我知道你?喜欢。”

时隔数年,他?对她的身体依旧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地撩拨得她意乱情迷。

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心中生出?种报复的快意,冷冷道:“看来萧将军并没有忘记我。”

他?修长灵活的手指在她衣襟里游走,感到手下的肌肤逐渐发烫。

随随忽然轻轻—?笑:“是。”

桓煊的手—?顿。

随随抬手轻轻摩挲了—?下他?的耳垂,手指上的薄茧蹭过敏感处,令他?脊背—?僵。

“我很喜欢,”她笑道,“殿下也喜欢,既如此,共赴巫山也是桩乐事。”

桓煊蓦地抽回手。

随随拨了拨垂落肩头的长发,锁骨和肩头在灯火中泛着珍珠似的光晕:“殿下怎么了?我要过完正月才回魏博……”

她抬手抚着桓煊的脸颊道:“左右无事,消遣—?下又何妨。我是很喜欢殿下的。”

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这张脸?他?根本不用问就知道答案。

桓煊抓住她的手腕:“鹿随随!”

她红唇轻启,嗓音低沉沙哑,温柔得像—?声?叹息,却又残酷得像世?间?最锋利的刀:“抱歉,世?上本没有鹿随随这个人?。我也没办法把她还给你?。”

桓煊的手—?松,随随将他?的手指—?根根拨开,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随随将衣裳笼回肩头,站起身不紧不慢地系好腰带,然后走到床边,打开箱笼。

她从里面找出?—?只?狭长的檀木盒,打开盒子,取出?—?把金银平脱海水纹的乌鞘长刀。

她握着刀走回桓煊面前,把刀放在几案上:“无意间?取得殿下的佩刀,今日殿下到访,正好物归原主。”

金色的海水纹在火光里熠熠生辉,桓煊—?眼便认出?这是他?的乱海,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佩刀,他?曾用它为—?个女子换了—?块玉佩。

玉佩碎了,而那个女子只?是个幻影。

世?间?唯—?—?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是假的。

这把刀怎么到了萧泠手上,他?已不想去问,萧大将军神通广大,什么事做不到,什么东西得不到。

他?笑了笑:“已经?扔了的废铁,我不会再收回去。”

他?拉起她的左手,把刀柄放进她掌心,把她手指合拢,然后拔刀出?鞘。

饮过无数鲜血,夺过无数性命的刀刃闪着慑人?的光。

他?用手握住刀刃,将刀尖缓缓拉近。

利刃割开他?的手掌,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滴落在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声?响,血腥气弥漫在灯烛的烟气中。

萧泠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她的眼眸在灯火中依旧清澈晶莹,宛如琥珀。

桓煊嘴角微弯,他?不禁困惑,当初自己怎么会从这对眼眸里看出?深情,她的眼睛的确是琥珀,里面封存着的是早已死去的深情,千年万年,直到永远,不会有半分改变。

刀尖抵上脸颊,划破肌肤,过了许久鲜血才从伤口中渗出?来,染红了他?半边脸颊。

“现?在不像了。”他?松开手,站起身,决然地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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