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普天之下生有异瞳的,有且只有——
大夏皇族萧氏。
秦升想象不出,眼前这个从小长在随明城,被当做死士训练长大的少年郎,能跟上京的萧氏有何关联。
要知道随明城与上京之间,天南海北,隔着数不尽的高山江流,相隔何止千万里。
随明城的杜鹃花开不到上京的宫阙,上京的牡丹也栽种不到随明城的土地上。
这太荒谬了。
或许是他的惊讶太过显眼,屋内的一众人都停下来扭头瞧他。
红鱼见他神情早就心头一震,以为是青溪身体还有何问题,从青溪背上跳下来,略有焦急地询问:“怎么了?”
青溪亦好奇看过去。
咦?
秦升揉了揉眼睛,没有了?小官人两只眼睛分明还是琥珀色。
他又使劲揉一下,揉得眼冒金星,双眼发红。
苗春柳也凑过来,奇道:“你方才不还说小官人身子好了?怎么如今却要哭了?”
还是琥珀色。
秦升挠挠头,难不成当真是夜里太黑,自己眼花了?这可不成,做大夫的,望闻问切,眼睛是顶要紧的吃饭家伙,可不能出差错。
然而最后绕了一大圈,却发现并非眼睛出了问题,而是——
“小官人无事,是我,我太饿了,哈哈......”
一整日没吃饭,难怪眼花。
众人这才放了心,红鱼撸起袖子,“我去做饭。”
苗春柳一听,连忙使眼色给青溪,青溪轻轻咳了下嗓子,追上红鱼,“我陪你一起。”
结果还是青溪做菜,红鱼给他打下手,她往灶台里添了一把柴火,叹气说:“瞧把他们吓的,我做饭有这么难吃么。”
青溪自然要捧她的场,“难吃?难不成是我的舌头跟他们生得不一样?”
这么会说话。
红鱼被他夸得心花怒放,虽知道他不过是在哄自己,心里还是喜滋滋的,把两只快要冻僵的双手放在火边烤着,可仍旧觉得冷。
这个冬天太长,太冷,真希望快些过去。
‘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渐渐淡下去,火快灭了,青溪给灶里添了一把柴,转头看红鱼。
红鱼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在想事情,忘了。”
话音刚落,手已经被少年整个握在手中搓着,“我在这里,你别怕。”
红鱼的心被狠狠锤了一下,她咬了下嘴唇,感受着自己的手被少年一点点搓热,一颗心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嗯,我不怕。”
她会成功的。
她会好好把陈袅娘接出来,然后带着她找到皇帝的大营,为阿爹翻案,她脑海里那份云阳军事布阵图足够结束这场战争,也足够证明阿爹阿娘这么多年的忠诚。
等一切事了了,等事了了......红鱼反握住青溪满是伤痕的双手。
她就带着阿娘和青溪自去过自己的日子,再不理会外头这些人的是是非非。
她这里和青溪手拉着手温情脉脉想事情,那边王玄进灶房来,瞧见这一幕,不由老脸一红,轻咳出声。
青溪要把手抽出去,偏红鱼拉着不让,也就没动。
“王捕头可是饿了?这里有烤地瓜。”红鱼说着,就要从灶里拿棍子掏出一个地瓜来。
王玄侧着身子摇头:“关姑娘,打听到了,陈夫人就在通古县的驿馆里住着,等后日就要随云阳王走了。”
红鱼的手一顿,拉着青溪起身,“多谢,还请王捕头再帮我一个忙。”
王玄拱手:“荣幸之至。”
待到第二日一大早,便有几个士兵跑到驿馆外说王爷正在县外的通福寺祈福,差他们来接陈夫人过去,他们手拿王府近侍令牌,又雷厉风行,因此守卫之人不疑有他,请陈袅娘出来。
谁知陈袅娘一出来,打眼一扫便瞧出端倪,推脱不去,正在守卫疑虑之际,一士兵出来跪下,请陈袅娘上马车。
“夫人,王爷正在等您,请速速过去。”
瞧见他头盔内露出的一缕百索子,陈袅娘脚一顿,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飞快驶出城门。
陈袅娘对马车内的红鱼道:“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到河对岸去。”到了河对岸,便是朝廷的地界,红鱼叫青溪快些。
陈袅娘的脸上露出一种向往的神情,可很快她便道:
“带着我,你们是过不去的。”
“过得去,我们早在安排好了人,只要我们一下马车——”
话音未落,轰隆隆的马蹄声便已经远远响起,红鱼额头青筋一跳,知道是计划失败了。
“阿鱼。”陈袅娘轻声叹气,摸着她的脑袋,“你长大了。”
曾经那个在她和丈夫怀中,喜欢撒娇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若是柏哥瞧见,定然会很高兴。
她多想再瞧瞧她,瞧着她长大,瞧着她嫁人生子。
可是不成了。
她必须要亲手杀了徐文期,决不能功亏一篑,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多太多年。
她从衣袖里拿出那张唇纸,在唇下沁了沁,只是轻轻一碰,便殷红如血,摄人心魄。
“记住,一直往前走,别回头。”
趁着红鱼愣神空档,她一把推开她,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阿娘——!”
红鱼往前扑,身形不稳,被青溪接在怀里。
他们被徐文期的士兵团团围住。
山风阵阵,吹得印着猛虎的黑金旗帜飒飒作响,飞琼扬蹄嘶鸣,险些一脚踏空。
他们被赶到了人迹罕至的鬼崖。
青溪把红鱼抱进马车躲好,随即抽出早先藏在马车底的长刀立于马车之前,以一人血肉之躯为身后人抵挡风雨。
“夫人——!”徐文期下马抱起滚落在地的陈袅娘,神色像是要杀人。
“......王爷。”陈袅娘痛苦呻.吟,将脑袋埋入他脖颈,“放他们走吧,就当是为我积德。”
她似是痛苦得紧了,下意识地咬上他脖颈来舒缓疼痛。
徐文期皱着眉头‘嘶’了一声,却没有出言责怪,冷冷瞧那曾经是自己奴才,如今却敢跟自己作对的少年一眼,随即安慰怀中人道,“好好好,都依你。”
下一刻却示意手下动手。
弓箭如雨一般齐刷刷向少年和马车而去,若少年此时明哲保身,孤身离去,或可活命,可他偏要分神维护马车里的人。
可那么多箭,他哪里顾得过来,任凭他三头六臂,也只能是螳臂挡车。
一只箭直直地射进他的左肩,离他心脏不过数寸。
“青溪——!”
悬崖上回荡起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
可那少年轻声安慰小姑娘后,伸手利落将露在外头的箭矢折断,便再次举起了刀。
无数的冲杀嘶吼声如火山迸发,直冲冲向少年而去。
陈袅娘趁徐文期不注意,一把从他怀中溜走,站到悬崖边,“王爷,我说了,还请放他们离开,他们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身子纤弱,悬崖上风又大,此时她晃晃悠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下去。
“回来!”徐文期这回当真是生气了,脸色阴沉地可怕,下意识就要上前一步拉回陈袅娘,可脑袋里却是‘嗡'的一声响,一低头,连大地仿佛都在晃动。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身体出现这种状况了,近一个月,他头昏耳鸣的次数频发,竟有数次上不得马,可为了稳定军心,他只能装作无事,令身边人三缄其口。
这是最严重的一次,他险些站不住。
他抬头看向陈袅娘,尚来不及思考,便见她身子一歪,脚下石子纷纷落入万丈深渊,心中一急,上前一步。
等反应过来时,整个身子竟直直向悬崖下歪去,他下意识拉住陈袅娘的一条腿,把她也带了下去。
可他们二人谁都没掉下去,徐文期满脸青筋地抬头,只见是红鱼拉住了陈袅娘。
她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着陈袅娘身上的袖子,有血慢慢从她嘴里渗出来,滴落在他脸上。
那一刻,他仿佛从这个小姑娘脸上看到了那个叫他恨之入骨的故人——
她的父亲关柏。
“松开。”他听见陈袅娘对红鱼说,而红鱼只是睁大一双眼睛摇头。
陈袅娘要杀他。
徐文期仿佛到了此刻才彻底明白了这一事实,他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待她这样好,她为何要杀他?为何?
忽然,他想到一件要紧的事,“你给我的那幅北边三省的军事布防图,可是假的?!”
她既早打定主意杀她,又怎会将真的布防图给他?
还有关红鱼那小丫头,另外半幅布防图分明是她一直在引他去得到!
他是被战功迷了眼,才会这么容易相信!朝廷那几场仗败得那样是时候,说不准她们早与朝廷串通一气!
徐文期想到云阳军接下来的局面,心里一阵发冷。
“袅娘!你不能这么对我!”
陈袅娘只是不答,她连向下瞧他一眼都没有,即便如此,徐文期仍旧能感受到她对自己强烈的恨意。
这么多年,她未曾表露的恨意。
不,也许她并非没有表露过,只是他选择性忽视罢了,得到心爱女人,尤其她曾经还是关柏女人的得意快活早就压过了一切。
她恨自己又如何,喜欢自己又如何,索性关柏是活不回来了,他才是最后的赢家!
“我不后悔!”他冲着陈袅娘喊,“当年的事,本王一刻也不曾后悔过!”
红鱼身薄力小,是撑不住的,她的身子不断跟着两人一起下滑,就要一起掉落悬崖。
电光火石之间,却见陈袅娘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匕首,对红鱼展颜一笑。
像是儿时哄她时一样。
“我们阿鱼是这世上最好的乖孩子,是阿娘的心头肉,嗯?是不是?”
“不——”红鱼瞪大眼睛。
匕首割断衣袖,在红鱼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
那两个人像是两块极不起眼的小石子,消失不见了。
“阿娘——!”
青溪猛地扑过去抱住她,箍住她已然探出悬崖的上半身。
青溪要一个人下去寻找陈袅娘的尸身,红鱼不愿,他便背着她一同下去。
悬崖下瘴气毒得像是要把人吃了,两个人花了三天三夜,才在一颗树上找到陈袅娘的残躯,而她缺失的那条左腿,早在前日便被两人在一条浅溪中寻到。
他们同时也寻到了徐文期的尸身,云阳军如今群龙无首,没有徐介郁的命令,竟无一人愿意下来替他们的主子收尸。
两个人绕过他,带着陈袅娘已经开始腐烂的尸身离去,未做丝毫停留。
飞琼还活着,他们拉着它回到藏匿关柏尸体的山洞,给陈袅娘重新打了副棺材,将她放了进去,把新棺材与关柏的旧棺材摆在一块儿。
仗还在打,早前红鱼拜托王玄带着苗春柳和秦升先他们一步到河对岸,因此此地便只剩下了她和青溪两人,对了,还有飞琼这匹马。
他们趁着夜色出发,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两人一马才终于瞧见那个明黄色的龙纹旗帜。
士兵们靠过来询问他们来历、籍贯,两人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只是拼着一股劲儿拉着两个棺材往前走。
那些士兵似乎也被他们的气势所慑,竟没人再上前,只能回去通报。
将两个棺材安放完毕,红鱼才终于跪了下来,而她身边的少年始终拿着刀站在她身前,面对气势宏伟的军营。
他浑身狼狈,左肩处还插着一柄箭,露出的箭矢冻出冰凌子,嘴上因为缺水和寒冷龟裂得厉害,而他一双眼睛却始终如鹰一般,巡视着一切可能伤害身后人的人和物。
红鱼手捧一牛皮卷,高高举过头顶。
“大夏臣子关柏、陈袅娘不负圣恩,携不孝女关红鱼,手持云阳军事布阵图,特来献给圣上!”
“大夏臣子关柏、陈袅娘不负圣恩,携不孝女关红鱼,手持云阳军事布阵图,特来献给圣上!”
“大夏臣子——”
......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青溪猛地接住她倒下的身躯,将脸贴在她冰凉的脸上。
营门大开,士兵们的步伐整齐,很快分列开来,有人走过来,伸手去探红鱼的气息,被青溪拦住。
他像是一只护崽的狼,盯着来人问:“你要对她做什么?”
宋太傅看着红鱼,眼中钦佩又爱怜,目光移到他脸上,却是倒吸一口气。
他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稳住自己的心神,道:“孩子啊,你们到家啦。”
青溪晕了过去。
“快!”宋太傅叫人赶紧将两人抬进军营,同时自己飞快往皇帝的帐子跑去。
找到了,陛下,您苦苦寻觅多年的人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