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鸦雀无声,一双双或熟悉或陌生的眼睛落在红鱼身上,宛若重重枷锁。
他们和帝王一样,在等待着她的死亡。
红鱼身着豆蔻青宫服,腰上系红绸,衣襟上用金线织就的喜相逢纹样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她虽被废,但到底当过宫妃,即便是死,他们也不允许她丢了皇家颜面。
日头太毒了,好似一团火,快把她晒化。
红鱼蠕动了下干裂的嘴唇,想喝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经是个哑巴了。
真是饿糊涂了,她想。
日头升高,随着鸿胪寺官员一声传报,皇帝与新皇后来了,按照既定规程,皇帝会在她死后给他的新皇后行册封礼。
红鱼被人按跪在高台下,耳边是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宛如洪水滔天源源不断灌入耳中。
不多时,太监鸣鞭开道,身着交领短衫和马面裙的宫女们手持香炉孔雀扇羽等物紧随其后,簇拥着下轿的皇帝皇后款款而来。
红鱼垂着眼,只能瞧见两人走过时摆动的衮服下摆,行动之间,皇帝皇后脚下的翘头履露出一二,黑缎上是密密麻麻的金线,一双绣着龙、一双绣着凤,是天生的一对。
两人均未做丝毫停留。
“起。”半晌,皇帝的声音从高台上隐隐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没有波澜。
红鱼起身抬头,皇帝正站在只有九五之尊才能站的御阶上,而他脚下,跪着黑压压的臣子,一眼望不到头。
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身边的皇后,半分分不出给旁人。
倒是皇后,她头戴九龙四凤翠冠,身穿大红袖袍和褙子,立于皇帝身边,端庄持重,于无声处掀起眼帘瞧了红鱼一眼,眼里竟透漏着悲悯。
红鱼默然收回视线,连日的饥饿已然夺去她身上大半力气,只能用手掌费力撑住膝盖下的花岗石,才不至于摔倒。
一炷香后,钦天监的官员禀报时辰已到,皇帝听罢只是淡淡抬起左手,在红鱼的视线中,那只手在空中只停顿片刻,便很快落下。
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彻底判了红鱼死刑。
乐声已停,风吹动众人衣袍,猎猎作响。
红鱼被宫人从地面上架起,拖向那座为她准备的高台,经过帝后时,鬼使神差地,她忽然歪头瞧了两人一眼。
皇帝不顾规矩,正微微侧头注视着自己身旁的新婚妻子,那双看向红鱼时一向冷漠的眼睛此刻亦是温情脉脉,好似对方是他最珍爱的宝物。
神仙眷侣,多叫人艳羡。
红鱼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挣脱左右辖制她的宫人,似一团流星,冲两人奔了过去。
“废妃持有凶器,速速拦下!”有人在厉喝,红鱼仿佛能听见无数宫廷近卫‘砰砰’奔在花岗石上的脚步声和他们手上‘吱吱’逐渐拉满的弓弦音响。
可她没空管这些,一柄匕首从袖中掏出,冲新后刺了过去。
快了,十寸,五寸,半寸......只待再近一步——
然而下一刻,她便僵住身子无法动弹,有血开始缓慢滴落在她脚下的花岗石面上。
‘滴答'、‘滴答’。
风吹幡动,烈日高升。
皇帝的眼神还是那样冷漠,仿佛藏着万年冰川,静静瞧着她,像是瞧着一个死物。
他挡于新后身前,神情淡漠地松开手,任凭红鱼倒于地下。
那柄她用来行凶的匕首,正结结实实插于她腰腹处,从匕首处冒出的鲜血很快蔓延开去,染红青色宫装,如一朵盛开到极处的大红杜鹃,绚烂荼蘼。
他下手果然如预料中一样快。
红鱼瞧着天,见日头又毒了一点,抿了抿唇,忽然笑起来。
宫人吓坏了,急忙上前制住红鱼,然后端水拿帕子要替皇帝擦拭手上被喷溅的鲜血。
皇帝率先回头确认新后安危,用干净的那只手握住她稍显颤抖的双手安抚她情绪,新后像是被吓坏了,只是愣愣地不言语。
皇帝挡住她视线,收紧双手,沉声吩咐:“继续。”
宫人听命,探红鱼鼻息确认她还有气,随后将人拖至早为她准备的高台上,两宫人稳住她身形,另一人取出白绫绕至红鱼脖颈。
钦天监官员高唱:“皇帝敢昭告于天地祖先,昔封天命,继天立极,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唯祈皇天后土,永祚家国......”
又唱了几句,转身面向帝后行礼,在得到皇帝许可后高喊:“祈愿关娘娘早登极乐,拉——!”
风好似又大了些,红鱼衣袍翻飞,好似要飞升登仙。
底下的人黑压压一片,齐齐望着她。
一股窒息的疼痛感慢慢开始撕裂红鱼的身体,她眼睫抖动着,眼前开始出现幻影。
她看到云阳烟雨,看见满山松翠,看见山间那间道观,还有道观里那间长满青苔的破屋前给她量个儿的人。
“别踮脚。”少年拿手比着她的额发,语气颇有些无奈。
红鱼撇了撇嘴角,听话将后脚跟放下,瞬间矮上少年半截,“我何时能跟你一般高啊。”
少年拿烧火棍在墙上利落划出一道黑色横线,“我猜,何时都不可能。”
“为什么?!”红鱼不服气。
少年将烧火棍耍出一套漂亮的剑花,指向墙上那些代表自己个头的划线,一脸遗憾地说,“因为我长得更快。”
他十六岁,风华正茂,正是长个的年纪,眨眼间便比两月前又高出半头。
红鱼瞧不惯他那副得意的样子,轻哼一声,叉腰指着墙道:“那可不一定,我往后肯定比你长得更高,高得叫你都认不出我来,等着瞧吧。”
“当真么。”少年笑了,“好吧,那我等着,三清真人,您可记得咱们鱼姑娘的话,别叫她丢人。”
“三清真人比你记性好!”红鱼气得追着他打。
少年少女赌气拌嘴的稚气嗓音犹在耳畔,却已然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输了,她长得还是远不及他高,可他却当真没认出她。
他不记得她了。
不记得云阳,不记得道观,不记得关红鱼,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他完完全全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红鱼眼睫一颤,目光中忽然出现皇帝那张冷漠的脸。
眼如冰霜,陌生的很。
他看她,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猪羊,默然中带着不耐烦。
她收回视线,在无限的撕扯痛苦中抬头。
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白绫不断收紧,过程很快,不到片刻,红鱼便没了挣扎的痕迹,宫人松手,她的身体砰然倒地,再无声息。
废妃关红鱼死了。
而她的丈夫,大夏的皇帝携着新皇后的手,从始至终默不作声。
狂风大作,明黄伞盖被吹得‘哗哗’作响,日头在刹那间被乌云吞噬。
皇帝抬头,只见空中开始飘飘洒洒落下许多雪白,覆在那早没声息的人的头发上。
不过刹那间,青丝成白发。
这女子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她成了一具不会再有反应的尸体。
六月里,竟下了雪。
皇帝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入掌心,是从未有过的冰凉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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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武三年,敌军侵犯魏阳城。
雀君被他们绑到装满火油的船上,眼瞥向对面船上的裴云益,此人昨夜还在她的榻上颠鸾倒凤,像是要把她吃了,此时却一脸镇定,像是不认识她的模样。
两军对垒,敌军拿着火把对对面道:“退下,打开城门引我们进去,否则——”
话未说完,雀君瞧见裴云益已然点燃箭头,拉满弓弦,未做丝毫犹豫,一箭射上船。
——
雀君为了靠近裴云益颇废了班力气,可这人实属油盐不进,连那天下最厉害的情蛊都不能影响他半分,她几经生死,终于是做了他的身边人,眼瞧着就要得偿所愿,却不想一个意外,叫她功亏一篑。
从河里爬起,险些丢了一条命的雀君摸着自己虚弱的脉搏,终是心有余悸地改换了目标。
——
裴云益从小便心冷口冷,凉薄无情,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偏遇上个姑娘,对他极尽勾引之能事,他冷眼瞧着,给她几个教训之后便不再理会,可这姑娘不但厚脸皮,而且心机深沉,竟不知从哪得到那害人的情蛊下到他身体里,叫他对她欲罢不能。
想用此毒物控制自己,外加通敌,他又岂能留她,所以在她假意被抓走时,他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点燃了她所在的船只,看着她沉入河底。
然后,情蛊解了。
这个满腹心机的女人并未如他所愿在他生命中消失,反而变成了他的心魔,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他终于认识到一个事实,他似乎,当真有点喜欢她,不是因为情蛊,而是他自己喜欢她。
然而她已经死了。
再次相遇,是在去见同盟的路上,那一日,他骑马走在路上,见一女子言笑晏晏,倚在同盟身边,刚想离去,便见对方露出一张俏脸来,恰是梦中折磨他之人。
他亲眼看见她像当初讨好自己一般讨好那位同盟,连招数都没变,不免气笑了。他把她重新抢夺回身边,对方却满脸恨意,拿匕首刺穿他肩膀,恨声道:“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要你偿命。”
那时的他不明白她这句话意思,很久之后,在见到那躺在床上的病弱男子后,他才终于发现,无论是他还是那个同盟,都是她手中的棋子罢了。
她有心上人,可她的心上人快死了,需要找符合条件之人心甘情愿剜一捧心头血。
他只是她选中的其中一个血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