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绿腰低头看了一眼鞋垫上的图案,喜鹊登枝上面鲜血星星点点。
对面盘腿坐在炕上的老妇人放下鞋底,“你看,你咋这不小心,手还戳破了。”
“没事,九叔婆,怪我没注意。”
“唉,也不能怪你,霁楼小时候确实是太难了。”
老妇人长叹一口气,又说:“当初,这孩子要去外地念书,连盘缠都没有,那会儿他爹刚死,家里一穷二白,他走遍十里八乡,到处问人借钱,磕头下跪,没少受白眼,后面还是你九叔公,把自己的棺材本拿出来,才给补齐了路费。”
绿腰脸上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严青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些……”
“他们两兄弟性子都太要强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绿腰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问:“那后来,小叔欠的钱都还上了吗?”家里卖羊才挣了些钱,她想着如果没还,就用这笔钱给补上。
张氏一下笑起来,“我发现你们这家子人,性格都怪,一个个不知道怎么,都特别害怕欠人人情。”
说着捉住她的手背,重重拍了两把,“钱你放心,早还完了,你就不要操心了,那两兄弟,都是争气的娃娃。”
两个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张氏笑着说:“你再给我画几个鞋样子吧,上次那些画得太好了,都叫旁人借走了。”
绿腰趴在小炕桌上,低头仔仔细细描了好几副,都是很新奇、又讨老年人喜欢的花样。
“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手巧。”
面对夸奖,绿腰有点无措,只好笑了笑,“下次叔婆需要,再随时叫我,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好,霁楼今天不是放学吗,我看也快回来了。”
离开族长家,绿腰回家路上,到田埂上挖了点小蒜,前几天下雨,地里长了不少野蒜苗。
之后她又找到邻家,用盐换了几个鸡蛋。
她因为爱干净,家里一直没有养鸡,但是因为有马,去镇上买盐特别方便,正好村里人又缺盐,所以虽然体会不到收鸡蛋的快乐,家里的饭桌上却总是不缺鸡蛋。
到家之后,正是下午,红霞漫天,将半边屋子涂成玫红色。
绿腰洗了手,到灶房去,生火做饭。
在井台旁边,把挖来的春小蒜洗得青青白白,那根须又细又嫩,用不着切掉,囫囵剁了几把,用烫油一泼,再加些醋,和切好的豆腐干搅一搅,就是一碟上好的开胃凉菜。
这时候,灶里面的火烧得正旺,绿腰蹲下身,猫着腰从里面抽出来几根柴,冒着烟给端到外面墙底下,回来又打蛋,和面,擀饼,等火小到只有锅底有余温的时候,在锅里抹上一层猪油,细细地烙出一张又一张又薄又软的鸡蛋饼。
饼子出锅后,借着锅底的油渣,猛火炒出一盘干煸豆角丝,又从案板底下的大陶罐里,夹出几块腌过的咸鱼肉,这样,一荤一素就齐全了。
至于喝的,她想了半天,还是熬了红豆粥,本来是要弄玉米粥的,怕小叔子喝不惯。
饭快出锅的时候,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探头朝外望,一个男人正站在马厩的石槽前面,喂小马驹吃草。
察觉窗口这边的注视,他回过头来。
绿腰有些紧张地说了一句:“吃饭了。”然后放下窗子,转身去把饭菜都盛好。
严霁楼洗好手进门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整整齐齐陈列在桌面上。
“怎么会有鱼?”
绿腰停下筷子,“就是上次你拿回来的那条,我把它给腌制了一下。”
“鱼还是吃鲜的好。”严霁楼皱起眉头。
绿腰低下头,闷声道:“前几天天气热,我怕那鱼等不到你下学回来……既然你不爱吃,下次我做鲜鱼。”
这显然不是严霁楼的本意,他微微错愕,又似乎有些积郁,“我再给你买一条活鱼,现吃现杀,不用等我一起。”
“我吃不完。”这倒是真话,黄河鲤鱼个头都挺足,一个人吃起来确实有点费劲。
“买条小的。”
两个人明明都是好意,说起来却像是在斗气,于是饭桌上异常寂静,只剩咀嚼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严霁楼又说:“不过味道很好,并不咸。”
绿腰笑起来,“放的盐少。”
饭吃得差不多,绿腰起身,提着桶去外面打水洗碗,严霁楼抬眼,
“你放下吧,碗我来洗。”
绿腰一愣,“那行,我正好要去烧炕。”
今天去族长家串门,闲聊时间太长,下午回来又做饭,炕耽搁到现在才烧。
怕晚上太烫,睡不着觉,绿腰只抱了一小摞玉米秆填进炕洞。
然而事实证明这根本就是多虑。
因为晚间忽然又下了雨。
春季正是一年中雨最多的季节,绿腰躺在热滚滚的炕盘上,裹紧自己的红锦团花棉被。
被窝里温暖得就像睡在太阳底下。
她想起白天九叔婆跟自己说的话,有关严家的往事,严青从前竟然从没对她说过,她只觉得这两兄弟太不容易,又因为自己父母的缘故,她对严霁楼借钱的遭遇格外感同身受。
乡间的雨声总是格外催人入眠,绿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窗外的雨点越来越大,到后半夜,只听见外面噗通一声,仿佛房顶被掀翻,她赶紧起来,穿好衣服往外跑,原来是马棚塌了。
严霁楼牵着一大一小两只马,站在雨中,身后是一堆废墟。
马没事就好,绿腰松了一口气。
这大约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而且她对它们也有感情。
看到严霁楼趟过满院积水,将马牵来檐下,她慌忙问:“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在马棚塌了之前,我就听见响动,把它们牵了出来,幸好没事。”
绿腰仿佛发现了什么,“你一直没睡啊?”
说完这句,她才注意到严霁楼身后,柴房门洞大开,随着视线深处,里面竟如同水帘洞一般,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抱歉地看向严霁楼,严霁楼倒是无所谓,即使身上潮湿,袍底泥泞,依然一脸清风朗月。
门口有长凳,两人一坐一立,静静盯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中间隔得很远。
时间过去良久,绿腰看看身后矗立的孤零零的三间瓦房,又望向头顶阴云重重的雨幕,终于咬咬牙,抬头看向严霁楼:“看这雨还有的下,我们的那间是套房,要不,小叔叔先委屈,在外间歇上一夜,等明天雨过了再说。”
严霁楼长睫轻轻耸动,终于还是垂下。
耳尖有些发红地说道:“我会带着马。”
本来大马不久前才分娩过,小马驹也才十几天大,绿腰也不舍得让它们在外面淋雨,再加上两人伦理有别,共处一室更为尴尬,忙不迭便说:“好。”
套间的内外室,一帘之隔。
两个人隔墙睡。
内屋里面,不知道什么香味,从帘子后面徐徐弥散出来。
外面下着雨,严霁楼辗转难眠。
这是为迎接新娘建造的房子,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透露着兄长的灵巧心思。
砖地铺得平整,家具虽然原材料并不名贵,可是全都是手工打制,漆艺高超,一看便知是用了心思的,墙上挂着大红色的历画,还有些羚羊角,牦牛角,颜色斑斓的石头项链一类。
虽然是乡野人家,小门小户,屋子的铺排亦很讲究,一进门首先是个榉木的大方桌,后面摆放着几条带靠背的长凳,墙角的小杌子上立着陶瓷花瓶,那花瓶虽然有些残缺,里面插着带露的野杏花,却是雨雾润泽,娇嫩动人。
“一枝红杏出墙来”,鬼使神差地,严霁楼想起这么一句诗。
墙角的橡木立柜散发出浸了雨的潮湿气息,墙上裱糊的黄纸受了潮,松垮垮地剥落下来。
小马驹正是淘气的年纪,一直在那儿撕黄纸玩儿,窸窸窣窣,如同一只巨大的老鼠。
严霁楼不得不起身,将这小宝驹给拴在大马身边,好叫它的母亲约束住它,另一方面,也是怕打扰了里面的人。
等马安静下来,绣帘背后终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严霁楼这才脱掉身上的湿衣服,这袍子,是棉布做的,所以特别吸水,方才在外面淋了一会儿,便彻底湿透,水蛭一般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碍于寡嫂共处一室,他不好宽衣,便忍着湿衣贴身,直到现在,才在黑暗中飞快换下。
清早,晨曦微透,尚在睡梦之中的绿腰,忽然发觉脸上一阵湿热,爬起来,原来是马儿在舔她的头发。
她这么一醒,马驹也被惊,自知进屋无理,蹬着四只小腿就跑了出去。
绿腰无奈发现,这小驹子似乎越来越大胆了。
等她整好衣装出门,外面依然雨水霖霖,凉气扑面而来,院内积水如同溪流。
严霁楼正坐在檐下,拿红柳枝条编筐,身上穿着一件家常麻布长袍,飞溅的雨雾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银光。
看样子他应该很早就起来忙这个,筐已经基本成型,纹路做得也很精致。
见绿腰出来,他停手,垂下眼帘,白皙的脸上仿佛有雾气笼罩,“雨不停,今天还不能上房盖瓦。”
绿腰明白他的意思,“也好,上面太滑了,下着雨上去很危险,等天晴了再修吧。”
话是这么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实有些不方便,当然,最不方便的是,叫别人无意中看见,恐怕传出去闲话。
又一想,雨下得这么大,穷乡僻壤,谁会来?
结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事实证明,谁也没办法做老天爷的主。
才到下午,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