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半路上,沈绿腰就发烧了,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严霁楼把人接住,这才发现,身上已经烫如火炭,急忙翻身上马,带着人去找郎中。
夜色茫茫,荒野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摸黑到了镇上的一家医馆,给郎中看过之后,说:“须得下猛药,这女娃身子本就虚,又突然受凉,再烧下去,恐怕脑子要烧坏了。”
“需要多少钱?”严霁楼问,“我回去拿。”
他从淮南回来,身上还算带了一些钱,只是此刻都落在家里。
郎中神色为难,“不是钱的事,主要是我这儿没东西。”
“需要什么?”
“别的倒还好说,只是须得一味红参下药。”
“哪里能买到?”
“不好弄,富贵人家怕是有收藏的,我这儿是没有。”
严霁楼听完,微微皱眉,说道:“劳累您先将病人照看住,我去镇上跑一趟。”
说完径直走出医馆,翻身上马。
记得从淮南书院回来之前,书院的夫子给了他一封亲笔信,将他引荐给自己的故交。
那人姓杜,是一个乡绅,家中颇有良田,祖籍隶属金陵,为避前朝兵祸才来到此地,耕读传家,颇重诗礼。
既然是大户人家,想必会有办法。
打听到地址,很快就到了杜宅。
“请坐吧。”当家的杜老爷看了信后,倒是很客套,吩咐底下人上茶又点烟。
当地人习惯抽那种旱烟,并以此为待客之礼,烟丝的档次越高,越能表现对客人的上心。
严霁楼并不抽烟,只是接过青花盏,略微抿了抿茶水。
杜老爷一面问话,一面暗中留心他举止,道:“听闻你在白鹤书院长居案首,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我们杜家的小庙,能有你这样的大佛来坐镇,不可不谓幸事。”
“您言重了,晚辈不才,承蒙夫子厚爱,才取得半纸功名,些小成就,不足挂齿。”
杜老爷将严霁楼看了又看,只见其容貌俊美,气态清贵,举止从容,那份疑心,当即被压下,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二人又谈起朝廷的漕政和边疆的军情,严霁楼对答如流,偶尔遇到龃龉之处,言谈也极有分寸感,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经半个时辰。
见时机差不多成熟,严霁楼提出来意,说明自己家中寡嫂重病,杜老爷听后,当即解囊相助,慷慨赠出自己收藏已久的红参,并吩咐仆人紧急送往医馆处。
送药的人走后,杜老爷欲言又止,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前告诉你,我们这书墅里的少爷们,自小衣食无忧,养坏了性子,个个都是混不吝,若有得罪,还请你多多包涵。”
严霁楼人在屋檐下,低头敷衍应对:“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严某能与府上公子同席进学,已属幸事,若有举止不周之处,还要叨扰府上诸位,怎敢擅自托大。”
杜老爷眉开眼笑,此人长于文采却并不迂腐,卓然超群却并不自傲,极合他心意,做他的门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今天晚上有一局酒席,你留下吧。”
想着那根红参,严霁楼没有拒绝,只是默默看向窗外。
满院子灯影交错,夜宴已经开始。
“都护大人还没到吗?”杜老爷忙着指挥仆人上菜。
“听说公府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杜老爷露出惋惜的神色,转向严霁楼,“那位都护大人,是个有名的爱才惜才之人,本想将你引荐于他,谁知天公不作美……”
严霁楼微笑,“有劳老爷为严某思虑。”
杜老爷拍拍严霁楼的肩,“不重要,以后总有机会,下次倘若能面见此人,你务必要好好表现。”
严霁楼以袖掩面,灌下一杯酒水,在杜老爷转身离开的一瞬间,面色陡然转为阴冷。
这么晚了请他留下,原来是想让他帮忙攀附权贵。
杜家曾经是百年士族门庭,后来遭遇政变,家道中落,为保全颜面,对外说是躲避战乱,实则是政治失能,只好如丧家之犬般逃到西北,幽居一隅,惶惶度日。
近几年,朝廷新主上位,没落的旧贵族又想重现昔日荣光,未免要重新走动,只是人走茶凉,难以摸到权力边沿。
现在重新考虑仕途这条路,却又奈何家中子弟多为纨绔,指望不上,便开源广收族墅子弟,为自家宗族开枝散叶。
世上诸般勾连,若要成事,必得交换,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若那一股红参,真能救人,也算没白受这些名缰利锁的牵绊。
觥筹交错中,一夜过去。
医馆里的绿腰,在喝了参汤后,人已经好转,半夜烧退去,反而有些凉。
她烧了整整一晚上,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做梦。
梦里,她穿着一袭雪白孝衣,正跪在灵堂里烧纸,丧乐丝竹声声不绝。
来客盈堂,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笑,气氛异常古怪。
人群中忽然出现一个男人。
梦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这个人身材异常高大,浑身散发着寒冷肃杀的气息。
“沈氏,你杀了我兄长,如今便该偿命来!”
男人的手里举起一把寒光澹澹的尖刀。
就在那大刀将要劈下的时候,她醒来了。
眼睛下方有泪水。
晨曦入户,经过一夜的狂风骤雨,空气清新,景色怡人,万物如同被浣洗过一般,一树树油绿的叶子上,流转着澹澹的幽光。
与此同时,杜宅内,严霁楼也从梦里醒来。
厢房内,他头疼得厉害,歪靠在枕上,微微仰起下颌,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不断揉按眉尾的位置。
腕上的红玉髓天珠,松松地垮在青白的腕骨间,提醒他血液里涌动着的,蓬勃不息的杀意。
不敢置信的是,方才在梦中,他竟然手举大刀,差点就破了杀戒。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下人过来伺候洗漱。
严霁楼整装过后,辞别杜老爷,径直来到衙门,找到当时为他兄长验尸的仵作。
这仵作倒是眼尖,大约是想起自己昨夜在杜乡绅的席面上,见过严霁楼,因此表现得颇为客气。
严霁楼无心拉扯关系,塞了几个钱,便开门见山,“严青那件事中,您记得当时可有什么异常?”
“确实是溺亡,并无不妥之处。”仵作说道,“要是您不放心,咱们可以去坟地再开棺验一遍。”
“那倒不必。”
看他说的不像假话,严霁楼也不再纠缠,道了声:“多谢。”
离开衙门,严霁楼心里暗忖,难道真是意外?另一方面,疑虑却消失了大半,那个妇人并不曾背叛兄长,甚至还可以说是为兄长伸张正义,惩治了姓段的罪人。
他回到医馆。
“怎么样了?”严霁楼问。
“今天一大早,人醒过来就走了。”郎中说。
“去哪儿了?”
“回家了吧。”
严霁楼回到村中,远远就瞧见大门紧闭,他上去一推,发现从里面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