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叫加卧倒,这当然只是第一步,既是引人注意,也是接下来冯婉要做这件事的必要条件。
考虑到里头叶大娘母子的危急情况,一切都要尽快进行。故此躺下了没多久之后,冯婉很快就又站了起来。
不过,她起身的方式十分奇怪,不像是寻常人那样直接翻身站起来,而是一截儿一截儿,“分段儿”起来的。
看上去就好像这身体已经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如同木偶一般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样。
这当然不是什么魔术,而是对身体控制程度极高的一种体现。
若是稍微有些武术或是运动知识的人,定然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这其中的蹊跷,最多也就是惊叹一下冯婉身体柔韧性不错。
但是奈何在场的都是些老幼妇孺,她们一辈子都在这个架空的古代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哪里见过这样的功夫,自然都是当成稀奇来看了。
不过其实冯婉这么做的用意并不是炫技,而是要“请神上身”。
上辈子她在凤家的时候,曾经接受过严苛而系统的巫祝仪式培训。
作为大源朝专司祭祀的世家大族,凤家的巫祝仪式和巫舞动作,那可以说是天下祭祀和所有请神驱邪类从业人员都要仰望的最高级别水准。
故此,冯婉此刻装成“大仙上身”,当然是轻而易举的。
不但是轻而易举,甚至还有些“血统压制”那意思。
毕竟,这个行当跟所有的行当一样,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的。
冯婉这随随便便一动作,就已经有了大国祭祀那味儿——其实她上辈子本就是大源朝的御用祭祀。身为凤家嫡长女,又是大源朝的皇后,每年的国祭礼,都是她亲自担当主祭巫女。
整个大源朝最高规格的国祭礼祭祀舞蹈连续跳了十年下来,那种肃穆庄严、优雅舒展的意境简直已经像是刻在了她骨血中一般成为了本能。
她只是随便起个范儿,动作之中自然而然就带了那种超然肃穆、空灵神圣的韵味。
虽然说,冯婉内里还是现代人的灵魂,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就算仅仅只是当成舞蹈来欣赏,也不能不承认,凤家的祝祷舞,那真是最高级别的艺术精品。
你说不上来它哪里好看,但是只要一跳起来,不但观看的人会立刻带着敬意陷入沉醉,跳的人也会感觉身心合一,连灵魂都会变得圣洁宁静。
一切的烦恼都渐渐远去,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人、一舞。
巫可通鬼神。
舞可接天地。
凤家的巫舞,天下第一,实至名归。
冯婉专心地舞动起来,很快就找回了昔日的感觉——心如明镜,神思清明,接下来的应对之法也更加清晰了起来。
很好,这么多年过去,这技能依然还在。
那么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她有信心,最多半盏茶的时间,她就能搞定这个烂摊子,顺利进去救人。
事情的进展果然也跟她预料中的一样。
在场的众人,毫无疑问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级别的巫舞,很多人都以为是天神下凡,纷纷惊呆在了当场。
芳婆子虽然一贯招摇撞骗,但是好歹也算是做了多年神婆的,故此,她算是这一群人里面最先反应过来的。
她一看冯婉这模样,呆怔了片刻之后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这分明就是要“上身”——做神婆、神汉这行的都知道,要“请仙”之前,多少都有些独特的“上身”法门。
比如她自己,因着年幼时候的一场大病,烧得糊涂了,嘴斜眼歪,胡言乱语,就那么迷迷瞪瞪,什么事儿都不知地过了半个月。
还以为小命儿肯定就没了,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活了过来。
而且一醒过来就被她娘并几个伯母婶娘请来的那位据说非常灵验的邻村神婆说成是“大仙上身”。
跟着更是被这位神婆认作了徒弟,很快就被推出去开始给人瞧病、驱邪,从此自己也就做了神婆了。
做神婆,那是要经常请神的。
她若是要请大仙“上身”,是要用叶子烟的,那嘴斜眼歪、迷迷糊糊的感觉一来,她就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这冯家丫头虽然才来了几年,但听说也是干过几次驱鬼、辟邪的活儿的。
只是却从来没有“上身”过。
如此一来,在她们这些惯会“跳大神”的神婆们看来那就都是小打小闹,根本不成什么气候。此刻见到冯婉居然也会玩儿这一手,她震惊之余,又有点儿后怕。
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叫这丫头“显了灵”,那她“神婆”牛芳姑的名号可就彻底砸了。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村里断断不能出两个神婆。
必须得把这丫头的事儿搅黄了才行——如果能够靠着打断仪式,把这丫头弄疯了或是弄傻了最好。
芳婆子打定了主意要搞事使坏,但一见到冯婉的表情,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继续呆愣在当场。
因着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神汉神婆在请神上身的时候,脸上会是这样的表情,行动会是这般的模样。
冯家这个前几年才跟着她寡妇娘从外地来的小丫头,今年也不过十三四岁。可即便是素面朝天、不施脂粉,却已经有了几分姝丽之色。
她自地上缓缓立起,明明只有一个人,却如同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人将她扶起一样奇异。
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也无一不都姿态优雅舒展,仿若舞蹈。
再看她面上的表情,一半儿肃穆,一半儿悲悯。左边像是在笑,右边又好像要哭……
若说村里寻常的神婆神汉,“上身”的时候无一不是鬼哭狼嚎、张牙舞爪,请来的也都不过是些山精野怪、鬼魂游仙。
那么看这冯家丫头现在这的模样,她请来必定是位正仙——唯有正仙,上身之时,才有这等慈悲之相,才能如此宝相庄严。
不说她牛芳姑这样的半吊子水货了,便就是她那位挂名师父——她老人家可算是这十里八乡名气最大的、真正的神婆,可是她老人家请来大仙们上身的时候,也都是些奇形怪状的模样。
若是来的是狐仙,甚至还有奇怪的味道。
话虽如此说,但是请神上身这种事当然都是真真假假的。
不过她和各位在场的妇孺们也的确都是相信的——就算有些同行是装的,但是大仙们肯定都是存在的。
只是每个同行们的道行不同,学艺不精的,自然请不来,但是有那些能干的,当然可以请来,而且请来的都是大仙。
所以一时间她分不清冯婉这到底是真的厉害,还是装的。
越是疑惑,越是觉得这样的舞步不是一般人可以跳出来的——冯家丫头不过十三四岁,哪里懂什么,这必然是真的大仙显灵了啊。
芳婆子做了一辈子神婆,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舞步,她又是害怕,又是嫉妒,居然当场就被冯婉这个与众不同的“上身”给震住了。
冯婉一心多用,一边儿侧耳关注着里头叶大娘的反应——那基本是没有什么反应,只能说还有一口气儿在,没死过去而已,一边儿却还是着重留意在场众人的反应。
见到在场众人包括叶老娘和叶大伯都被震住,只有芳婆子蠢蠢欲动,她分毫不慌乱,心中却已经有了决断。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先把这芳婆子搞定,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缓缓舞动了一圈儿之后,她一脸肃然地开了口,声音空旷悠远,颇有些通神之意:
“何人遭遇劫难,可需本座救助?”
叶老娘忙拉了儿子叶大伯下跪,一边儿磕头,一边儿絮絮说着“大仙救命”,哆哆嗦嗦地把儿媳妇叶大娘母子危急的事儿给说了。
冯婉宝相庄严,缓缓点头,正待开口推荐自己去救命,冷不丁那芳婆子却忽然冲过来,尖声道:“从未有什么大仙如此自称!怕不是个假的!死丫头,你要死了,居然敢在这里装神弄鬼……”
冯婉不等她说完,已经闪身过去,劈手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面色不变,口中发声却愈发威严低沉:“放肆!何方小怪,也敢在本座面前胡言乱语。”
这一个耳光半点儿没留手,直打得芳婆子原地转了几个圈儿,牙都掉了半颗。
她被打懵在当场,但是即便是如此,她偏偏也发作不得。
因为除了她,在场所有的人都跪下了。
这些人都是普通妇孺,便有几个闲散男丁,也并没有人知道神汉神婆这行当的专业术语。
他们既然信了冯家丫头请到了神上身,那么她就是请到了神上身——总不能说,她请来的神跟别家的不同就说她是假的吧。
那你们又怎么证明你们的不是假的呢?
总之,神仙都来了,神仙都发怒了,那实在是不得了,还是赶紧磕头赔罪罢。
芳婆子到了这个时候,也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方才她太过紧张害怕,又担心地位不保,这才抓住一个破绽冲了出去,果然就遭了这丫头的黑手。
就说她明明能跳那么高杆的舞步,怎么会出那么明显的纰漏?
现在想来,这未必不是这丫头给她使的绊子……
真是好毒的心思,就算知道冯婉是借此报复,她也不敢吭声。
毕竟,这跳大神的职业,可是她干了大半辈子而且还要准备继续干下去的。
便就是她不想做了,也不可能让这营生断在她的手里,不然那是会被祖师爷给骂死的。
所以这个亏就只能吃下了。
芳婆子虽然心思歹毒,脑子倒是活络,挨了冯婉这个耳光,又见冯婉已经做成了气候,她当即便也不再停留,甚至连惯常的狠话也不敢多言,生怕再挨打,便就捂着嘴狠狠地瞪了冯婉一眼,灰溜溜地走掉了。
搞定了叶老娘,又打跑了芳婆子,冯婉总算松了口气。
她直接浑身一软,请大仙回去,却并没有恢复自己的身份,而是重新又换了一个“医仙”的身份,直接进了叶大娘的厢房。
这当然是为了方便救人——她会的那点儿医术,也不太好交代来龙去脉,刚好就借着医仙上身,都推给神仙好了。
没想到这“请神上身”,还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终于见到了叶大娘之后,冯婉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抢救。
叶大娘年纪大了,本就是胎盘早剥,又很是耽误了一些时候,情况实在是十分危急。
但是好在,冯婉已经是三世为人,凤家世代担任国之祭祀,巫医不分,她当时被按照最严苛的标准培养了几年,也算是有些中医的基础,差的不过就是实践。
如今情势危机,这偏远的小村子里,顷刻间想要找个正经的郎中是没可能的,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能够救她们母子的只有她了。
冯婉略一沉思,立刻翻开了药箱,寻了几味急救的草药教旁边帮忙的媳妇婆子们熬了给叶大娘灌进去。又用了针灸之法催生,中间甚至还用年幼的桃枝四姐弟鼓励叶大娘,叫她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轻言放弃,激发她的求生欲。
总之,能够用上的方法,她都用了,如此折腾了一个时辰之后,叶大娘总算生了。
这个才怀了七个多月的孩子果然是个男孩。
只是哭声如同猫儿一样,看着就是个不太好养的活的。
不过非常奇怪,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知道用小小的手指握住冯婉的手指。
被他这么轻轻一碰,冯婉满心的怒火和劳累,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
这便就是生命的奇迹吧。
不管这个孩子是被不是被期待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也不管他给母亲带来多少痛苦,一旦顺利降生,所有的孩子就都是个小天使。
就算是以后变成了熊孩子,但是至少在降生这一刻,他给在场所有人都带来了欢乐。
听着他微弱的哭声,冯婉的眼眶忽然有点儿湿润,她尽量利落地将他擦拭干净,包好了布包,这才递给了精疲力尽的叶大娘。
出血顺利止住,母子平安。
叶老娘和叶大伯千恩万谢地要给冯婉磕头,她适时地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干净利落地拒绝了,然后就准备离开。
总算从她家隔壁大宅里独自步行跑回家的桃枝也终于赶到了。想是一路上就已经听说了之前的惨剧,此刻听说她娘跟弟弟母子平安,小丫头抱着冯婉连连道谢,哭得像是个泪人。
还是冯婉甩了几包草药,让她赶紧回屋去照顾她娘,这才终于脱身。
所有的人都赶着去看新出生的孩子和顺利从鬼门关逃回来的叶大娘,院子里倒是恢复了清静。冯婉一个人从叶家小院走了出来,满身疲惫,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可谓是十分狼狈。
这种模样实在不怎么好看。
但是她却忽然发现,她的那位壮汉邻居竟然像是没有看见一样,牵着那匹枣红马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
夕阳下,他原本一脸凶巴巴的大胡子看上去居然也柔和了几分。
见到冯婉,他微微一笑,又露出了那口大白牙,十分爽朗地道:
“冯姑娘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