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这日,金乌西坠,云霞还未将京城上方的天铺满,下方京兆府划定的街道两侧就挤满了摊子,远处彩楼挂满了颜色鲜亮的缎带,檐角也飘吹着百余盏花灯,只因天色尚亮,还未点芯。
卫陵没回公府,反而去了群芳阁。
邀请入局的是姚崇宪。
几日前家中给他定下亲事,明年春时就要成婚。
一坐下,他就苦声连连:“我院里有两个通房,都跟了我多年。我原想等娶妻后,就将她们抬为妾室,谁想那边连着来几次信,说是在把他家大姑娘迎进门前,要将院子打扫干净。”
话落,酒盏“啪”地一声被掷在矮桌上。
姚崇宪又道:“这不算什么,紧要的是家里给我找个散官,说是下月就去上职,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这样和你们出来了。”
有人打趣:“你现在说这些负气话,还不是要娶的。”
“到时就偷溜出来嘛,我可有经验,不然我今晚也出不来。你若是想学,得先拜我为师,如何?哈哈。”
卫陵听好友的说笑,不置一词,只凭栏靠坐,一杯接一杯地喝,被姚崇宪看到,撞了下他的胳膊道:“怎么你瞧起来比我还烦,我没听说国公夫人也给你找好了媳妇。”
虽说上回在赏荷宴因秦家妹妹的事,两人有些许不愉快,但是自小玩到大的好友,不过几日,就又好了。
只是这一个月来,倒比往常少见许多。
“你有什么烦心事,也说出来。”
卫陵抬臂一口闷入杯中残酒,低声道:“没什么。”
既不愿说,姚崇宪没再问,自己还烦着呢。
他又倒杯酒,举杯相邀。
众人一阵觥筹交错,管弦迭奏在耳。
渐渐地,天色暗下,大开的疏窗外映入街市的辉光,流经群芳阁楼下的河面之上,画舫如织,灯火莹莹。风拂过各色轻薄的纱衣薄裙,暗香浮动,伴随娇声嗔笑。
卫陵闷地慌,抬眼,月已升至半空。还有十余盏被放飞的长灯。
他看得久了。
直到一股腻人的脂粉气飘来,回转头,就见有人跪坐到身边。
初鸢片刻前还在另边房中,听人说起卫家三爷来了,忙应付完,回去整理妆容着装赶过来。一进来,就看到他闷然不乐,便亲自来筛酒。
可在她擒起酒壶,倾身靠近时,就听到一冷声。
“离我远点。”
卫陵皱起眉头,胳膊朝后撤去,没碰到那截香叶红的薄袖。
自那日被表妹避开的举动气到后,他都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再瞧哪个女子凑上来,又忍不住回想那幕,心里更是窝着一团火。
即便如此,满脑子也还是表妹。
好友笑道:“卫三,你这段时日怎么回事,对着我们冷脸就算了,怎么连个姑娘也这样。”
初鸢一阵尴尬,却没退开半步。
卫陵见此,不在此处待了,浮出几分假意的笑,道:“喝得多了,我先回去,你们尽兴。”就起了身。
众人拦他不住,也不管,说说笑笑间,就叫初鸢过来侍酒。
卫陵出了阁楼,外间闹声正盛,他径直回去公府。
不敢去亮如白昼的正厅,想来母亲在忙祭月的事,若是看到他,再闻到这一身酒气,恐是一顿好骂。
卫陵先叫阿墨去打听消息,又悄回破空苑换衣裳,也不叫人送来热水,将就冷水擦面醒神。
还未收拾好,阿墨就回来了。
卫陵这才得知现在府中只有母亲和大嫂在,二嫂带着阿锦和阿若回了孔家,二哥也和他一样没回来用膳,不知去了哪里,妹妹小虞则带着阿朝出府游玩了。
没听到自己想知道的。卫陵不得不明白地问:“表姑娘呢?”
“啊。”
阿墨愣了下,没想到三爷会问起表姑娘。
“表姑娘也和四姑娘一道去玩了。”
卫陵将帕子丢回铜盆里,走出门去,再次出府,朝街市去了。
这晚正院有丫鬟来唤去用饭,曦珠还担心要碰到卫度,免不了冷眼暗讽。
谁知到了晚膳时,却没见到,杨毓说是与同僚有酒局,没回了。
一桌席面,备的都是精细佳肴,却只有几个女眷和孩子用,难免有些寂寥。
等用过饭,卫虞拉着曦珠说要去玩,卫朝吵着要跟去。
杨毓便让仆妇丫鬟跟在身后,又带些护卫,才让他们出府。
马车一路从公府门前驶向热街,随着嘈杂吆喝和欢笑声愈近,到了街口的小巷,停在一棵老槐树下。
众人下车,举目看去,被划出用以过节的街道张灯结彩,有贩卖月光纸、燃灯、面具、新酒、石榴蜜橘梨等鲜果,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人声鼎沸,多是家人一道出来,或是男女借机同行。
“若是上元,会比这更热闹,到时我还带表姐一起来。”卫虞欣喜道。
曦珠笑着点了点头。
她有些模糊,依稀觉得眼前之景虽很繁盛,但上元日确实更兴闹。
她们在些小摊前逛着。
卫虞兴致勃勃地看过那些对她而言,实在不值什么的廉价东西。
但最喜的还是吃食。
一路走过,买了好些吃的,撑地有些难受,又让丫鬟去买消食的酸梅汁。
接着朝前走,遇到叫卖鲜花的,卫虞买了支朱槿戴于发髻,而曦珠要的是一支素色玉簪。
走走停停,在拥挤里,再看过小半个时辰的杂戏,舞剑吞火,都有些乏了,便要回去。
改走另条路,顺道最后逛逛。
登上石桥,俯看河流中游经的画舫,尽是丝竹玩笑声,有歌女抱琴,隔纱弹唱扬州曲,悠扬婉转。
才过桥面,就遇到连在一处的几个套圈摊子。
卫虞想玩,卫朝也嚷着说要。
卫虞偏头问:“表姐要玩吗?”
曦珠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玩就好,我不用。”
买了四十个圈,每人二十个。
扔过一轮,却只得个不知什么材质的盆景摆件。两人都没得到想要的物件。
再买了些圈,这回卫朝倒是套到了小木剑,若非仆妇说怕伤到人,拿在手里只差要舞起来,又去拉卫虞的手,说:“姑姑,我帮你,我套的比你准!”
卫虞气馁,索性将剩下的九个圈给他。
卫朝便自信满满地对玉色手串扔去。兴许是价贵些,才摆地远了,前头还有一个白瓷绘牡丹的花瓶挡住。
连着七次,都没扔中,只有最后一个圈了。
卫朝不免焦急起来,迟迟伸手去试位置,没敢扔去。
曦珠观望一阵,想起前世卫陵曾教过投掷的法子,开口道:“阿朝,拿来给我试试。”
她接过卫朝手里的圈,站偏些,试着距离,沉气敛息,手一松,轻巧地丢出去,银圈在风中滚过几遭,掉落地面,正中那个玉色手串。
摊主颇为吃惊,这样刁钻的角度,都能套住。
接着就是叹气拍大腿,这晚是要亏了啊!
卫虞接过手串,登时满面笑容去抱曦珠胳膊,道:“多谢表姐!”
卫朝也眨着亮晶晶的眼道:“好厉害!”
曦珠弯眸笑起来,却在一霎,蓦地止住。
她看到一个人正站在石桥上望过来,桥栏上悬挂的花灯,将他蕴藉风流的眉眼晕染地有些模糊,瞧不清神情。
他都看见了吗?
卫陵自入了街,就一直在找人。
按着卫虞和卫朝应当会去的地方找,转了近乎一圈,想着这个时辰,该不会已经回去,后悔起去了群芳阁,却远远地看到一道素色身影,匆乱而行的脚步一下停住,走上石桥,终于见到了她。
卫虞见表姐顿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是三哥。她挥了挥手,喊道:“三哥,这儿!”
卫陵走过去,接过扑过来的卫朝,说:“我刚还在这处逛,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卫虞哼道:“你没和他们一道?”
说的自然是那堆狐朋狗友。
卫陵笑道:“他们在哪里管我何事,我还得和他们绑一处了?”
兄妹俩说了两句话,卫虞就道要回去了。
卫陵看了眼站地离他远的表妹,从他过来,连行礼都没望过来一眼,缓了缓憋屈气闷的心绪,唇角紧抿道:“我和你们一道走。”
夜色将深,街市上的热闹慢慢退去,行人往各处小巷道路归家,彩楼的花灯也冷却下来。
曦珠走在旁侧,听身边兄妹的说话声。
却在思索若是卫陵问起那投掷的法子,自己该如何说。
也许他没看出来。她想。
即便真的问了,就说自己也会的,能如何呢?
曦珠松了口气,又想起之前让人赶去若邪山搭救,就露出些破绽来,但卫陵到如今都没来问她,那才真的不能回答。
兴许也因这个缘由,她怕见到他,就怕被问起此事,不知怎么搪塞。
想地有些入神,余光见从一边跑来个急躁的毛头孩子,正要避开,却如同上回,她的手被拉住,往他的方向拽去。
只是这回力道显然轻了许多,待她站定,立即松开手。
曦珠微咬了下唇,看向卫陵,正要道谢,又见他走了两步,俯身下去。
是她一个时辰前买的玉簪花,戴在鬓发上的,应当是方才动作大些,掉下来了。
曦珠正要说不要了,却在他低身时,看到远处两人,一男一女,要晃眼而过,但那面容实在不能忽视,细看间,陡然吓出冷汗来。
是卫度和那个女子,举止亲昵。
花被尘土弄脏了。
卫陵还是捡起了。才抬起身,眼前晃过裙影,他的衣袖就被一只白皙的手揪住,力气细微,根本扯不动他,却有些固执,卫陵愣了下,就偏过身体面向她站了。
曦珠稳着气,将慌乱压下,朝他道:“三表哥,这花我不要了。”
若是按他站起的方位,必定看到那幕。
其他人应该也没看到,脸色都无异。
卫度和那外室的事,绝不能现在就暴露出来,至少要等年关镇国公回京,不然依着孔次辅的脾气,到时就是一团乱麻。
卫陵还以为表妹忽然亲近是为了什么,原不过是为朵花。
但他心情好多了,掌心托着花瓣脏了的洁白玉簪,低声说:“那我再买朵给你。”
新鲜采摘的花不过几个时辰,就会坏了。
曦珠打算不要了,可见他眉眼带些笑的神情,想起他在法兴寺莫名其妙的生气,要张开的嘴也合上,轻轻地点头,“嗯”了声。
接着朝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曦珠没忍住朝两人出现的地方再看,已没了人影。
稀松行人里,秦令筠站在一排将熄的长灯前,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最后看向那个玲珑婀娜的背影。
上回公府赏荷宴,他见过她之后,谁知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妹妹伤了颜面,回府就对他哭个不停。
“她那副狐媚样子,可不就是个做妾的命吗!卫陵就为她要打我!”
也不知送的那个紫檀嵌螺钿镜匣作赔礼,她喜不喜欢。
不知藏好些。
秦令筠哂笑,摩挲下碧玉扳指,也带着妻子朝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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