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姬策说初次见面,虞缈自然也不会提起那桩难堪的往事,无形也缓缓落下一颗心。但他表现得对她毫无印象,少女好像又有些说不出来的纳闷。
就像被蚂蚁轻轻咬了一口,不疼,却让人时刻挂心。仿佛姬策完全将她忘记,她也不甚欢喜。
虞缈轻轻一点下颔:“我都可以。”
一顿饭,用得四平八稳。虞缈始终幽静无声,充当堂兄口中今日格外乖巧矜持的小堂妹。她自小出身高门,其实若无初遇时的意外而生出别扭,也并不会在生人面前露怯。
在姬策毫无波澜的姿态下,虞缈也逐渐放松下来。她生得纤骨窈窕,姿容瑰丽,犹如春日含露花枝。静坐着不说话时,也像极了一尊华美娇奢的小瓷人相。
虞缈眼帘微抬,似不经意拂过对桌的少年。
她忍不住去观察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却又突然闯进她视野的人。尤其对方拥有她所没有的敏锐、沉静,也有着超乎同龄人的阅历见识。
一桌同食,她能无声无息观察到,眼前少年教养仪态显然极好。
进食时从容不迫,近乎无声,且也十分注重礼节洁净。他似乎口味清淡,喜清甜鱼肉,不贪杯,不食胡荽,也就是香菜。
于甜羹果子上,口味几乎同她一致。因为投契,好感似乎又多一点。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她堂兄虞华陵,不仅热爱胡荽大蒜,还力荐亲友尝试。虞缈和姬策同时凝重地摇头,拒绝了他的热情。
虞华陵本就生性热诚殷勤,可以边吃边高谈阔论。哪怕虞缈几乎安静得一言不发,姬策也少言寡语,也能侃侃自得其乐。
他很快就同姬策称兄道弟起来:“你也觉得裴侍中有失公允?哈哈哈,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来来,我们再浮一大白……”
相邀第三杯时,姬策却剑眉微挑,婉拒道:“某有戒律,事不过三,贪杯易误事。”
自然,也是顾忌着席上的小娘子。两个做兄长的人都酒气熏熏,又像什么话。
虞华陵尊重友人,遂同放下杯盏,虚心受教:“阿策你说得对,耽于享乐饮酒,的确易忘事伤身。”他忽一拍大腿,面色骤白:“坏了,完了完了——”
“堂兄,怎么了?”
“今日我爹交待我去官府寻李大人传句话,我给忘了。”虞华陵急急起身看了眼窗外,却已隐见澄明黄昏之色,衙署就快要下锁了。
他顾不上多想,又十分信任姬策人品,遂求助道:“阿策,不如你替我送堂妹回家吧。缈缈,你跟姬策回去,好不好?”
虞华陵同样征求了堂妹的意见,虞缈也顾及堂兄被二伯责罚,点点头。
百珍楼离虞府不远。如今已近日落,天边遥遥一片酡红。
虞缈拘谨地跟在姬策身侧,少年身高腿长,虽将就了她的步伐,但她偶尔还是会落后半步。姬策又稍停顿等她。
路上两人皆一言不发,虞缈望着少年后颈的冷峻骨骼,忽想起曾听人私下所言。
姬策不仅是庶出,而且还是燕王府中唯一一个母不详的子嗣,故为燕王所不喜。那些为姬策容颜风采而着迷的贵女,也因此望而却步。
连她堂姐虞苒也是,哪怕禁足在府也还是打听到了,知道姬策出身后却立即没了兴趣。
但在她的眼里,却觉得这简直不值一提。
那些醉心玩乐的膏梁纨袴,甚至还不如姬策。哪怕少年如今声名大噪,也没有许多贵族子弟一贯的浮华轻佻。
姬策行事审慎,仿佛心上总是悬着一条无形的准绳,约束着他持礼稳重。且他一贯简朴低调,脾性疏淡客气,与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似如松柏高竹,不卑不亢,幽静肃穆。
虞缈越发感觉,或许凭借姬策的敏锐洞察,或许早已经认出了她。只是不想借此邀功,又或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才顺水推舟这般说。
有匪君子,恐怕也不过如此。
虞缈渐渐想得出了神。天色晦暗,连何时遇着脚下的不平坎坷都忽略了。足尖莲靴恰好踢到一处翘起的石砖,一点阻力,就足以让她骤然失衡。
她心窍瞬间收紧,无法平衡的无助再次袭来。
少女神色惘然,像是断线风筝一样不受控制地坠落,轻飘飘地向前倒去。眼看就要头朝下,摔个五体投地。
可就在她慌了颜色的瞬间,她身前的姬策却像背后有眼,立时觉察回头。少年眼疾手快地侧身,右臂顺势一捞——
刚才还往前倒的小姑娘,就像沾了水的面条一样软软挂在了他右手臂上。
双手还下意识慌乱地摆了摆,如鱼尾般挣扎。
虞缈能感觉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腹部环过她的腰肢,像是大人对待小孩子那样把她抄了起来。
虽将要扑倒的势头遏止住了,但虞缈也彻底懵了。身后赶忙来扶她的婢女灵犀灵芝,见此一幕,更是齐齐愣住,不忍憋笑。
万幸无事,只是场面却显得有些滑稽。
还好脸侧垂下的如藻长发,遮住了几分虞缈染绯的雪腮。她咬着唇,眸间如风搅乱一池桃花水。
第二次了。又在他面前失态……
此时在场只有姬策依旧面色镇定,保持着姿势不动,轻声关心道:“还好么?”
虞缈如冷玉似的面颊变得滚烫,长睫缓慢如羽落颤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此时她与他相近不过咫尺,全身的重量仅靠横穿过她腰间,那只强硬有力的手臂,微微抵着她腹部软肉。
少女腰细得不可思议,纤薄柔软的身子也没多少重量。
因此姬策不过环过一只手臂,就将她整个人支撑了起来。然而她不仅是‘挂’在对方手上,也像是被半揽在了少年胸膛前。
清冽如兰草的淡淡冷香,几乎无孔不入地渗透四周。
虞缈颤着指尖,手指抵在姬策手臂上,企图借力尽快站稳脱身。与此同时,她的手心甚至能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触及到少年手臂线条和其中暗藏的蓬勃力道。
热度又从掌下蜿蜒传来,像是一下烫到了她的指尖。
虞缈像是只被惊到的振羽小雀,飞快而略带狼狈地撑起身后,立刻僵着薄肩退后了几步。
……带点欲盖弥彰的慌,扯开了距离。
连身侧赶忙凑过来的婢女们,第一次见自家女郎这般脚步灵活,都颇感稀罕。
可从始至终,姬策都恪守着礼节,手也握成拳,没有触碰到她身上多余之处,更丝毫没半分失礼逾越。
虞缈垂着头,懊恼低眸,粉白雪颊晕红一片:“我没事了。”她抿唇道:“多谢你。”
“小心些。”姬策别开头,似也有些不自在,多停顿了片刻又道:“那继续走吧。”
他的衣襟袖口,似乎也染上了对方熏衣的馥郁花香,此时似乎依旧柔柔游曳在空气中。
姬策回头,欲继续送她回府。
虞缈忽脚步踟蹰,看了眼暮色四合的天际,与离家越来越近的熟悉路径。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涌上心口,她鼓起勇气道:
“可是,这明明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为何你要装作没认出我?”虞缈也不知怎地,说完忽又有些泄气:“你不要说……你真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我了。”
但横竖在他面前,也不止丢人一次了。
姬策微怔偏首,犹如月影深潭的眼底拂过一丝惊讶。
他的五官浸在霞光倒逆的阴影里,看不太真切。虞缈只看着少年清俊的轮廓,忽感到若有若无的紧张。
却听对方平淡的声音,似隐匿着一分笑意:“我原以为,是你不想认识我。”
“我没有。”虞缈立即小声反驳。虽然起初她也有些念头,可也并非她有意回避失礼……
虞缈克服着心中娇怯,落落大方地仰目回视,樱唇轻启,施了一礼:“我叫虞缈,云雾缥缈的缈。既你是堂兄的友人,也可以唤我为缈缈。”
这便是主动示好结交的意思了。少女娉婷玉立,纤骨窈窕,微仰起那张雪雕玉琢的瓜子脸。
姬策看向比自己个头娇小的小娘子。
她本是鸾台家世出身,自幼被家中保护极好的女郎,性情纯粹明媚。如此小娘子的亲近,无疑让人提不起任何反感之心。
他也没有理由拒绝。姬策幽微难辨的目光似流云暗下,薄唇轻动,也从善如流地回应了她。
“我为姬策,万全之策的策。”
身后漫天绮丽云霞,为他渡上了一层淡淡金光,将那深邃眉眼,刀凿斧削似的冷峻面庞,都衬得温和几分。
虞缈忽心中微动,软雪琼脂似的手指,捏着腰间悬着的那枚鸾纹玉,在凸起的雕纹上划来划去。她轻声,又带着些期待:
“我可以像他们一样,叫你阿策吗?”
姬策心中有片广袤弥远的湖泊,却似乎意外被掠过的小小鸟爪,勾带起细碎的涟漪。
“我在府中行二,又比你年长。不如,你叫我姬二哥吧。”
闻言,少女一双潋滟桃花眸轻眨,笑得弯弯如明月。
榴齿轻抿,却自动省略去一字。
“好,二哥。”
……
虞缈回忆到此,娓娓作停。
虞恬听得意犹未尽,忍不住催促:“后来呢,后来呢?是燕王殿下先和你表心意么?你们如何走到一起的呀?”
虞缈脸微红:“不说了。下次再和你说。”
此时南风柔煦,吹着一高一低两个年轻小女娘的长发。虞缈低头,蛾眉婉转,桃花眸中潋滟美丽。长睫微动,恰似那春月里的一泓清潭。
连虞恬都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感慨:“六姐,你生得实在美丽,真让人赏心悦目。”
虞缈只是舒然一笑:“多谢阿恬美言夸我。”
虞恬又叹了口气,堂姐朝她笑的时候,更是动人心魄。她纵为女子,也理解了为何野史上会有人为美人倾了城。
“怎么一看,未来堂姐夫的确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且,没想到四堂兄还有这个用处。”虞恬缓缓恍然:“我懂了,以后便寻他去,让他给我找。”
虞缈没忍住,掩袖笑着,如玉纤指点了点她小脑瓜:“真是人精鬼精。”
聊完,眼前已是晚霞将暮。
今日同陆时微见了面,虞缈又与堂妹顺带回忆了一番往事。回到屋中时,心境不觉已沉静若水。
二哥是那样一个彬彬有礼,胸襟明朗之人,又怎会对她生出贰心,似袁三郎那般另寻新欢?
简直无稽之谈。她也的确不该多思多虑。
日子若浮云不觉过去,蝉声渐起。
眼前琉璃盏上,皆是这几日姬策命人送来的新鲜樱桃。
虞缈正娇倚玉榻,轻抬素腕捻起一颗似红玉的饱满樱桃,绛唇咬破轻尝,顿觉心甜口甜。
吃了几口,她又不禁思念起自己的未婚夫来。
还好,近日他似乎也快要结束忙碌了,也该兑现他陪她去玩的承诺了……他似乎还有什么事,藏着要同她说呢。
庭外忽闯进来一个急匆匆的影子。堂兄虞华陵的声音带着焦急,穿透过窗扉:“缈缈,大事不好了!”
虞缈惊讶道:“堂兄,怎么了?”
“我刚从外面回来,得知阿策他突然堕马,一直昏迷不醒……”
虞缈掌心的樱桃瞬间落了下来,由裙摆滚落到地,樱桃汁一路殷红浓烈。
就像不详的血迹,染红了她的裙摆。
这个消息像把重锤将女郎砸得手足无措,双眸立时浮上一层水色雾气。
虞缈玉面慌乱,颤抖地咬字:“二哥他昏迷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到有请男二出场(鼓掌)
姬云晏:快点安排我醒过来抢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