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方歇,谢府中栽种的几十棵桃树都吸饱了水,花瓣犹挂着露珠娇娇颤颤地绽放。
女婢灵犀走进兰闺,穿过重重罗帷,却见府中供着的那株最娇艳殊丽的桃花已经醒了。只是乌发披肩散落,眉眼惊悸,抱膝蜷成一团。
灵犀心疼了一下,赶忙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虞缈刚从一场梦魇中惊醒。梦中具象已模糊不清,可那种像被人抛弃的孤冷与无助,仍在心头萦绕不去,让她醒来后也依旧惶惶不安。
虞缈低声委屈道:“灵犀姐姐,我做了场噩梦。”
“我好像走在一条幽暗的小径上。起初身侧还环绕亲人,还有时微,二哥……可突然间,他们却全换了副陌生面孔,冷冷地说不要我了。
“我只能继续独自前行。没有人陪着我,我不慎掉进了一个深坑。那里暗无天日,又黑又冷。”
梦境凌乱,毫无逻辑可言,她却越说越觉难过。少女渐渐拢紧了自己的手臂,乌发散落,更衬得她身姿单薄。
“那一刻,我真的好害怕。”
虞缈生得檀发雪肤,绛红檀唇抿着。美人愁时也是美的,桃花眸如蕴着一汪清水,滟滟楚楚。
“不过是一场子虚乌有的梦罢了,女郎别怕。”灵犀用着轻哄的口吻:“如今您可在谢府之中,安安稳稳的,待会儿还得同长公主一起用早膳呢。”
“您是天之贵女,又怎会有人会丢下您?不要您?不如奴婢先给您打盆热水来,擦擦脸,先醒一醒神。”
灵犀性子利落,转头就去端水了。虞缈却依旧失着神,那梦太真了,让她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失去感,心中像也掐着什么不安的预兆。
直到用朝食见衡阳长公主的时候,她仍萎靡不振。
沧浪堂中,描金檀木的冷翠云屏之后,婢女正在为衡阳长公主捶着肩膀。宗媛半阖着眼,鬓边已添了银丝,却不见沧桑,依旧精神矍铄,雍容得体。
衡阳长公主宗媛,乃赫赫有名的异姓王淮南王宗律之女。
宗律与先帝共打天下,昔日南征北战,患难情深,互以兄弟相称,隆恩尊荣无比。虎父无犬女,宗媛亦是个英姿飒爽的奇女子,有乃父之风,也曾随军征伐,率千骑亲迎救帝。先帝褒奖不已,膝下又既无女,遂赐宗媛公主之位。
今上亦视其如亲姊,即位后又加封为衡阳长公主,厚赐万金汤邑。宗媛后嫁浔阳郡公谢麟,可谓极尽尊荣。
长公主一生戎马繁华,及至亡夫这些年,才渐渐归隐,只一心含饴弄孙。
可哪怕是向来面冷心硬的衡阳长公主,在虞缈这儿也要软和三分。见到外孙女这副憔悴样子,更是心疼坏了。
“心肝儿,来我坐这儿。”长公主皱着眉,关心不已:“告诉外祖母,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虞缈被长公主牵着手,才被哄着又说了一遍昨夜的梦魇。她看起来像是只羽毛被打湿,蔫哒哒的雀儿。
“无稽之谈。怎会有人舍得丢下我们阿鸾?”
长公主声振如钟,听了更是护短:“准是什么魍魉魑魅犯了阿鸾晦气。鹤霜,你今日且替我去龙华寺拜见释慧长老,请一尊白玉菩萨相和几枚平安符回来。”
“再从库房取那前朝的遗梦香来,给阿鸾屋中点上。”
遗梦香一斛万金,有安神之效,长公主也毫不吝惜。侍奉长公主的鹤霜姑姑道了声是。
虞缈心中泛暖,她知道外祖母一向待她极好。
她可以说是被长公主看着长大的。虞缈六岁稚龄时,外祖父谢麟去世。长公主对谢府触景伤情,便回到了旧籍淮南。
彼时刚好阿耶虞烈远征柔然,于是她也随阿娘至淮南陪伴外祖母,十二岁才回到洛阳。
长公主在淮南住了许久,也是近日才归京居住在谢府。宗媛思念外孙女,便让虞缈从将军府过来陪她小住。
“外祖母不用让姑姑替阿鸾做这些的。外祖母抱抱阿鸾,阿鸾立刻就好了。”
虞缈撒娇般偎在长公主怀中,脑袋轻轻枕在她的肩上,软声如绵:“外祖母这样宠我,我总觉得受之有愧。”
长公主搂着她笑道:“可我膝下就你这么个娇娇,你阿娘都没有你娇气。我不疼你,疼谁?”
她嫁给谢家的前任家主谢麟后,诞下一子早夭,又怀一女,便是虞缈的母亲谢庄南。宗媛膝下唯有一女,故而也只有这么一个亲外孙女——也就是虞缈这么个独苗花朵骨儿。
“那阿鸾也要心疼祖母。”虞缈黏黏娇娇道:“我昨日为外祖母抄了篇心经,也请鹤霜姑姑替我供去菩萨前吧。”
“瞧,我们阿鸾真是个宝贝。”宗媛乐开了怀,又疼惜地摸了摸她的脸,还是不放心:“这才第一天回谢府,也不知是被什么冲撞了。鹤霜,让谢府的人多警醒一些,仔细伺候。”
“外祖母别怪旁人,没准就是我择床,没睡好才梦到这些。”
长公主哄她:“那阿鸾来陪我用早膳,多吃一些你喜欢的。那些伤心的就不必再想了啊,噩梦都是反的。”
“是,祖母。”
一顿朝食用毕,长公主便让灵犀灵芝二婢仔细伺候着,又点了些人看顾,让虞缈去府内园子逛逛,遇着同辈也好说说话。虞缈听话,便起身出了沧浪堂。
少女如春棠初开,已是出落不俗,身影嬛嬛,微步动瑶瑛。
宗媛望着小娘子离去的背影,却忽感岁月蹉跎,怅然道:“一转眼,阿鸾就这么长大了……”
“我有时总忍不住担心,阿鸾被我养得太娇。她如今这般天真,又不谙世事,若是以后遇着什么,会不会不堪挫折。”
谢庄南怀胎生子前夜,宗媛梦见一只黄鸟,长羽斑斓,煌煌盛美。她初次将玉润可爱的外孙女抱于怀时,窗外又恰好有稚鸟啼鸣。于是她给外孙女取了小字,阿鸾。
虞缈在宗媛眼里,仍如幼鸟稚嫩。可她一向把这眼珠子捧在手心惯了,又舍不得放手。
鹤霜姑姑安慰道:“公主何必杞人忧天,有您在,娘子怎会有事?”
衡阳长公主一叹:“我只是怕我百岁之后。”
“您莫说这些不吉利的,那便也还有鸾娘的爹娘在。虞谢两家,难道还护不住一个小娘子么?况且如今还多了位燕王殿下。”
长公主缓缓舒眉,想起彼时所见燕王府中那个仪表堂堂的少年人,这才展颜几分:
“我本意是想再留阿鸾几年,在京中再给她细细挑选,多掌掌眼。没想到这妮子,竟一声不吭自己挑好了……不过,也是后生可畏。姬策虽出身不佳,如今能力也算配得上阿鸾。”
姬策心性沉稳,也的确英姿不俗,非池中之物。但最为重要的,还是阿鸾喜欢。长公主明白,唯有两情相悦,方能安定长久。
只是宗媛心中隐隐又有些纳闷,此前也未曾怎么留意过这个后生。老燕王姬敖成事不足,没想到竟生了块璞玉。
鹤霜姑姑笑笑,知道她这话已是满意:“燕王殿下一表人才,是个妥帖稳重的人,又待鸾娘向来如珠似宝。也是您亲自掌过眼的,您且放心罢。”
谢家乃是门阀大族,府中金塘水碧,十步一景。
陪外祖母用过一顿早膳后,虞缈精神稍微好了一些,逛了下园子,便在画亭中听鸟叫,品茗歇息。却恰好见遥遥一道倩影。
女子曲眉素颊,姿态款款,只是面上似有轻愁。
“芬表姐?”
谢芬被唤了声,也看见了她:“阿鸾?”
虞缈颇为意外,又迫不及待地像只鸟雀般飞出亭子,十分惊喜。她幼时与谢芬关系最亲,一直十分想念对方。
谢芬温柔娴静,从来说话细细声,待她极为关照。
只是归长安后,谢芬已然出嫁,彼此才渐渐疏少见面。
谢芬似强颜欢笑,随表妹缓步入亭中,“阿鸾,你也回来了?是了,你是来见长公主的罢。”
虞缈高兴之余,还是注意到了她的面色有异。她拉着谢芬坐下,将灵芝斟的新茶递给她,轻声道:“表姐,你怎么了?可是有心事?”
谢芬三年前出嫁,夫君乃是陈郡袁氏的袁三郎。彼此青梅竹马,郎才女貌,乃一段佳话。自出嫁后,谢芬就一心侍奉公婆,深居简出。
她并不清楚为何谢芬会突然归谢家,但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谢芬低垂雪颈,声音艰涩:“阿鸾,我实不瞒你,实际上,我快在袁家快待不下去了。”
“怎会如此?可是袁家有人欺负了表姐?”
谢芬苦笑道:“夫君他在外面,已有了新人。”
虞缈错愕,乌柔的瞳孔都睁圆了。她也见过袁敬,印象中却是个端正有礼的君子:“表姐夫他,他当真做这等事?”
谢芬面色苍白,抚着小腹伤神道:“成婚几载我无所出,婆母对我早有不满。子悦起先还为我周旋于其间,也渐渐失了耐心。他如今新擢卫尉少卿,说是公务忙碌,甚少归家……我却在他衣衫上嗅见新香,看见旖旎痕迹。”
“我与他相识数年,如何不知道他从来不染这样的香。”谢芬苦笑一声:“如今府中人看出势头,连仆婢都敢轻易怠慢于我。”
周遭长辈一向和睦,虞缈也不曾见过此类事情。她听了心中忿忿,又十分心疼表姐:“袁家简直欺人太甚!”
“他们如此亏待于你,表姐,你一定要和离才是。”
“和离?”谢芬启唇轻轻一念,却有些恍惚似的:“阿鸾,和离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有何不可呢?”虞缈飞快在脑内过了一遍,舅父谢恽并非迂腐之人,她也曾听说王氏女郎因不睦而和离,世俗人言并非不容。
且表姐是谢家嫡女,和离后也有安身立命之本,不愁儿郎改嫁。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此事若确凿无疑,袁三郎有负于你。袁家又咄咄相逼,待你薄情,表姐还不如趁早离开袁家。”
虞缈话音诚恳,轻轻握住谢芬的手,“表姐且好好想想,无论如何,阿鸾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谢芬看向眼前的女孩,她久未谋面的表妹。还是那样明净娇气、不谙世事,待人一腔真心——也依旧洞无城府。
她还知道,那是如何的金堆玉砌、千娇百宠,才养出的天真底气。
可是,她也能如此恣意随性么?一丝压抑许久的落差与失衡,又缓缓浮上谢芬的心头。
谢芬垂下长睫,眼底如雨雾笼暗,却是忍着声道:“阿鸾,我需要你帮我。”
燕王府气魄恢弘,府内更是一片博敞丽景。
小厮恭恭敬敬道:“王爷不在,还请您在府中休息片刻,奴这就去和守卫大人说,让人前去通秉王爷。”
虞缈略一颔首,遂进了姬策的书房,轻车熟驾地从书架上挑了本之前未看完的书册。
府中侍女笑意盈盈地来过,奉了虞缈喜欢的碧螺春茶与樱桃。
只是虞缈却并无多少心思享用,满心都在想谢芬的事。等了约摸一会,从门口传来长靴踏步之声。
虞缈抬眸,见到多日未见的来人,还是忍不住绽开笑颜。
“二哥——”
男人斜眉削鬓,目如点漆,鼻挺唇薄。身躯劲瘦而笔直,如肃萧的孤竹高映,又让人感觉像一柄长剑出鞘。
正是她的未婚夫,姬策。
姬策清冽眸光投来,恰如风吹湖水泛起微澜:“阿鸾,你怎么会在……”
话音刚落,却见那娇小的人影,就像只兴冲冲的幼鹿一头扑到他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其他ps:
1.女主是个身娇体软的大美人,体质不好,平衡炒鸡弱。开头性格还有点天真,会慢慢成长
2.主感情,本质黏黏糊糊小甜饼,男主身心干净没后宫
3.开头还是男主芯子,大概14章后才会换魂双双回归正主,男二出场
4.封面:三台令阿笙
以及打滚卖萌撒泼求作收_(:3」∠)_ 感谢每个看文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