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最后还是蒋蛟干巴巴地开口,“今天是星期六,民政局不开门,明天奶奶生日,我们、我们下周一再去。”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但也仅是“几乎”。
明连应了。
一桩事解决,明连轻松不少。
吃完早餐,明连打算回明家一趟。
不过在回去之前,他得把之前从朋友那里买的药材酒带回去。
明阳辉既不喜欢白酒,也不爱洋酒,独独对药材酒青睐有加。
枸杞人参这些药材酒,明阳辉都喜欢。
明连有个朋友就是做酒庄生意的,里头各种酒都有,以前明连哽着脖子跟他爸对着干,对方让他往东、他就往西。
初中的时候闹得最厉害,一气之下明连曾经两手空空地离家出走。
如果不是遇到一个蓬头垢面、看起来跟他一样是离家出走的小男孩,他估计得饿晕在外头。
现在明连回过头想,当初哽着的那口气,大概是因为时过境迁,也不那么重要了。
蒋蛟像条大狗一样跟在明连身后,看着他从小储存屋里把俩樽酒搬出来,“你要回去看咱爸?”
药材酒都是用玻璃罐装的,玻璃成分稳定,哪怕长时间与酒精接触也不是有事。
正在搬酒的明连纠正他,“是我爸。”
我爸不是你爸。
蒋蛟一言不发地把明连从小屋子里挪出来的大玻璃罐抱起,抱着那足有四十厘米高的罐子往外走。
明连眉梢动了动,最后到底由他。
反正离婚的事已经谈好了,无论蒋蛟怎么做,他都不可能改变主意。
明连去拿另一个玻璃罐,在他弯腰时,他听到有一句小小声的抗议飘来——
“今天民政局不支持离婚。”
明连嘴角抽了抽。
等明连把两个大罐子放上车后,绕到前头去,却见蒋蛟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
明连眉梢微扬,“蒋蛟,你这是做什么?”
“我送你过去。”蒋蛟目视前方,他那双又黑又红又肿的眼睛哪怕是从侧面看,都醒目的过分。
明连摇头,“没必要。再说了,难道你要这样子去吗?”
明连指他的眼睛。
他是清楚蒋蛟这人有多臭美,有几次他从公司回来,看到这家伙在浴室里摆Pose。
一看就是很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我不能这样去吗?”蒋蛟扭过头来。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现在丑死了,别扭了一下,但就是想跟着明连一起去,“我这样子说不定还能哄咱爸开心。”
明连:“......”
蒋蛟见明连不说话,下意识握紧了方向盘。
青筋鼓起,看起来好像要打人,然而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语气几近哀求,“明连,让我去好不好?”
明连淡定地看了他半晌,感觉自从昨晚谈过话之后,蒋蛟就变了。
以前明连觉得蒋蛟是高冷睿智的,他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做什么事好像都有种了然于胸的自信。
但是现在,这块高冷的大字牌好像皴裂开了无数裂痕,上面的漆逐渐地掉下。
“睿智”这两个字逐渐变得模糊,隐隐露出了其他什么。
见明连往副驾驶座那边坐,蒋蛟眸子亮了亮。
*
明阳辉惊喜极了,没想到大儿子这个月居然又回家了,而且还带着酒来看他。
就是......
明阳辉不由看向蒋蛟,目光尤其落在他的眼睛上,“小蒋这是?”
蒋蛟轻咳了一声,“爸,我没事,这两罐酒够吗?不够的话我找人再给您送一些。”
明阳辉听出他在转移话题,于是不多问了,笑着说,“够了够了,都够我喝挺久了。”
明连跟蒋蛟一人抱着一个大玻璃罐,抱着往储物室那边去。
储物室不小,但因为堆了很多东西,所以剩下空间有限。
再加上无论是蒋蛟还是明连,都是一米八往上的个头,这一进来,瞬间显得这间屋子更狭小。
两人距离很近,就是因着这份距离,明连忽然听到了——
蒋蛟的肚子在叫。
胃部那地方翻来覆去咕噜噜的响,好似里头装了一条喜爱兴风作浪的龙,不翻江倒海不高兴。
明连愣了下,扭过头去,只见蒋蛟整张脸都白了,额上冒了冷汗。
“你肚子不舒服?”明连问。
蒋蛟疼得难受,伸手捂着肚子,“有点。”
明连想起不久前蒋蛟吃的那大兜跟潲水似的面条,当时他觉得那碗面有毒,没想到真的有毒。
眼皮子一跳,明连说:“那你去个厕所吧,别让我爸看见你这模样。”
就像蒋家的人对他很好,他爸也拿蒋蛟当亲儿子来看待。
要是看到蒋蛟这模样,说不定要急急忙忙把人往医院载去。
蒋蛟委屈地抿了抿唇。
明连嫌弃他了。
丧丧地,蒋蛟从储存室里出来后,就去洗手间了。
短期之内跟明连最后一次一起来岳父家里,居然先蹲了个厕所。蒋蛟表示很难受。
各种意义上的难受。
“小蒋呢?”明阳辉见回来的只有明连一个。
明连实话实说,“他上厕所去了。
明阳辉没有多怀疑,明连思索了下,然后跟上次回来时一样,坐在明阳辉旁边的位置去。
他发现他家老头子好像挺喜欢这样的。
果然,明阳辉立马就笑了,眼里止不住的高兴,“年年,今天想跟爸爸说些什么?”
明连眨了眨他特别漂亮的狐狸眼,“老头子,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
明阳辉哈哈一笑,心情大好,“知子莫若父,你小子屁股一撅......”
“得了得了,咱是文明人,别那么粗俗。”明连觉得他爸平时画风还挺正经的,到了他这里就各种糙。
以前他以为老头子是不待见他,所以各种“针对”,现在长大了,发现其实这只是他爸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
明阳辉哼地笑了声。
明连见他这得意样子,忍不住杠了一下,“知子莫若父是吧?那老头子你倒是说说,我想跟你说什么。”
明阳辉笑呵呵,“我不告诉你。”
他是真的开心,大儿子不仅回来看他,还拿了他喜欢喝的酒。
哪怕那之后,明连把酒放下就走,明阳辉都能乐上许久,更别说现在还能这么和气的谈上话。
“老头子,我妈是不是有一条蓝宝石项链?”明连入正题了。
明阳辉稍愣,“是。”
转而又问,“你怎么知道?”
明连开始编故事,“我昨天梦到我妈了,当时我在写剧本,她看见我在描写珠宝,于是很高兴地跟我说她有一条特别漂亮的蓝宝石项链,要拿给我看一看。”
作为一个编剧,编故事顺手拈来。
“所以老头子,我妈那条蓝宝石项链在哪里?”明连问。
明阳辉从未想过长子在编故事,也没有觉得明连这话奇怪,就直接说,“项链在你聂姨那里。”
明连眯了下眼睛,他流丽的眼睫划出几分森冷,在明阳辉注意到前隐去。
“我妈的东西怎么会在她那里?”明连皱眉,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悦。
他与继母关系很一般,这点他爸早已知道。
“那条项链是你妈妈送给她。”明阳辉解释。
这话让明连愣住。
母亲跟聂熏认识?
而且怎么听起来,她们关系还挺好的样子?
然而明连并不会忘记那天回家偷听到的话。
真的关系好?明连一百个不相信。
“你说我妈将项链送给了聂熏,老头子你是亲眼看到,还是说我妈亲口跟你说的?”明连直接问。
明阳辉叹了一口气,大概知道两人关系没有挽救的余地,于是实话实说,“都没有,是你聂姨告诉我的。”
明连心里轻啧了声。
说曹操曹操就到,刚带明朗去买完衣服的聂熏从外面回来。
两人买了不少东西,手臂上都挎满了纸袋子。
看到明连在,这个年过四十依旧保养得十分好的女人,微不可见地愣了一下神。
明朗反应比聂熏大多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连勾起唇角,“你怎么又问这种弱智问题?”
明朗气炸,啪地一下把手里一大串袋子甩在地上。
十分不巧,大大的纸袋子落下,遮住了地上另外一双大号的男士皮鞋。
“妈,你看他!”明朗急匆匆地拉着聂熏进去。
“好了好了,你哥难得回来一次,别跟他吵。”聂熏柔声说。
明朗气呼呼。
像是要争宠一样,他故意走到明阳辉另一侧坐下,“明连,是不是你自己家里揭不开锅了,所以来这里蹭饭?”
被对方讽刺穷,明连也不恼,反而是顺着杆子往上,“所以我今天来,是来讨债的。”
明朗像被踩了尾巴般,立马就炸毛了,“讨什么债?是不是人家蒋蛟不给你钱花,你兜里穷得铃铛响,所以你回来向爸要钱?”
“小朗,你怎么说话的?就算哪天年年真回来找我,这有什么问题,在外面混不好,还不能回家找他老子帮忙吗?”明阳辉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明阳辉平时很温和,许多时候都文质彬彬,像“你老子”这种话,他一般是不会说的,除了真的上火。
明朗怵了,僵在原地。
“阳辉你别生气,小朗就是嘴上没门把,他没有恶意的。要是明连真有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咱做家长的,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聂熏忙过来打圆场。
听着这绵里藏针的话,明连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像一条看着猎物走进陷阱的狐狸,“那麻烦把我妈的那条蓝宝石项链还给我。”
聂熏僵住。
“什么蓝宝石项链?”女人将长发别到耳后,她耳朵上坠着的红宝石耳坠露了出来。
也是这时,明连忽然发现聂熏身上的饰物,几乎都以红宝石为主。
红宝石耳坠,红宝石项链,红宝石戒指,红宝石手链。
红的醒目,也红的艳丽。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满身红宝石饰物的聂熏,明连心头生出一种怪异感。
“我妈有条蓝宝石项链在你那里,现在麻烦你把项链归还给我。”明连重复道。
聂熏还没说话,明朗就跟点燃的炮仗一样叭叭叭,“你母亲的东西怎么会在我妈这里,我妈家里什么背景,会缺那点东西吗?”
明朗不屑。
也不看他外公家多有钱,一条蓝宝石项链而已,出个门随随便便都能买个十条八条回来。
明连眼风都不给他一下,依旧是看着聂熏,“把那条项链还给我。”
“小连,怎么忽然要项链了?是出什么事了吗?”聂熏温温和和说,“阿婷送我那条项链时就说过,虽然那不是什么特别贵重东西,但倘若保管不妥当,很容易造成损伤。你这孩子平时冒冒失失的,阿姨可不敢随便把项链给你。”
方才不平的明朗愣住,尴尬了一小下。
但这难不倒明朗,他从其他角度切入,“那项链已经送给我妈了,现在是我妈的东西,你怎么现在还来要?”
“是不是送的,这话还要另外说,毕竟这只是你妈一家之言,真相如何谁也没有看到。”明连似笑非笑。
明朗翻了个白眼,“一条蓝宝石项链而已,你当我妈真想要啊?妈,你快把项链给他,咱们不稀罕!”
聂熏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但转瞬即逝,“小连,你听阿姨一句,那项链真的很容易损坏,不要拿出玩。”
将这份异样收入眼中,明连心里了然。
他目光逐渐变得锋利,仿佛所有暗色都沉淀入那双桃花眼,化作能溺人黑浪潮,也似乎凝成了锐利的刀。
“你怎么就笃定我会损坏项链,请不要想当然。我一个做儿子的,讨要亡母的遗物很过分吗?”明连扭头,看向明阳辉,“老头子,我不能要我妈的东西吗?”
明阳辉没有任何犹豫,“能,怎么不能。其实本来也是帮你保管着,你先前不懂事,怕交给你后你弄坏了,现在你长大了也稳重了,是得给你的。”
聂熏慢慢握紧了手,新做的水晶美甲在她掌中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明阳辉,眼底悄然划过一道恨意。
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还想着那女人,就连那女人生的儿子也总是偏袒。
人大概是有逆反心理的,如果说方才明朗还不怎么在意那条蓝宝石项链,但现在被明阳辉一说,他顿时就觉得有所谓了。
“爸,你不能偏心眼!那项链都已经是送给我妈了,这送人的东西,怎么还能拿回去?”明朗不满。
明连笑眯眯,眼里锋芒半分不减,“耳朵不好使就闭麦,刚刚就说了送项链的事没人知道。我妈当时的东西并不多,怎么可能还随便送,而且还是送给一个以后会坐上她位置的女人。”
明阳辉叹了口气,不知道想到什么,面上失落难掩。
聂熏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阿婷的东西不多?”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把我妈的项链还回来。”明连不想谈其他。
明朗气炸了,“你没钱了是不是,肯定是蒋蛟不给你钱花,你才......”
“谁说我没给他钱花?我的卡都是明连的,我全部资产都是他的。不知道可以闭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蒋蛟蹲完厕所出来,就听到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