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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膑说完话,便沐浴着阳光,闭眼靠在椅背上。
周围的风很轻,小院中的木屑被太阳一烘,氤氲着浮起些木质香气。
若是技术可能,轮椅上被装上万向轮,恐怕此刻孙膑早就调转轮椅方向,用安静的背影明示拒绝谈话。
秦昭放弃交涉,她知道孙膑暂时不会再开口了。
感谢今日叫来了桑冉,读不懂气氛的他在简单理解孙膑话里的指示后,没事人一样拉着当事人就走,免掉了秦昭在静默无言里尴尬。
——桑冉甚至愉悦地在大门口对着轮椅上的青年道别后,又帮他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大梁城内与小院完全是两个世界。
从巷尾出来,按下的生活暂停键被复位,嘈杂和人气扑面而来。两千年后人们如何生活,两千年前依旧如是。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柴米油盐,婚丧嫁娶。
桑冉在秦昭身边给她介绍大梁城:从这过去能到什么地方,东市比西市的蔬菜水灵,买粮去哪条街实在……
走了一大段路后,桑冉后知后觉地摸摸头,暗呸自个儿一声“都要离开了说这些干嘛”,又开始跟秦昭讲秦国与魏国数十年间的来来回回。
桑冉的故事讲得抑扬顿挫,秦昭却没来由地分神了。
她的心思一大半落在了那间小院里。
先生说那些话是为什么?他到底怎么了?他究竟要做什么?
秦昭的脑子乱乱的,一刻也不得闲。
“这般分心与我同游大梁……秦昭,冉纵使心再大,也会感到些许伤悲啊。”
桑冉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一根做招牌用的旗杆柱子上。
秦昭被桑冉拽住袖子,从魂游的状态脱离。
听罢桑冉的话,秦昭愣在街头。看着他带笑的眼睛,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抱歉,桑冉,我……”
“不用道歉,秦昭,冉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亦明了感情有‘亲疏远近’。”
桑冉放开她的衣袖,轻快地说道:“是冉来迟一步,未能早早与你结交。你心中记挂孙膑,冉觉得很好——秦昭待人如此深情厚谊,难道不是证明我挑友人的眼光简直绝妙?”
秦昭垂眼,精神不振地叹着气,“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桑冉,我都没有及时发现先生心中的郁结,也对他的转变毫无头绪,更谈不上招架了。”
“可我眼里的秦昭确实很好呀——木工活做得漂亮,医人的手法也好,被冉这种人缠上也没对将我拒之门外,真是又心软又善良。”
桑冉掰着指头列举着,一条一条让秦昭耳根直发烫。
“冉尤其欣赏你的巧思。轮椅不难造,但将轮和椅结合在一起就很有意思。最重要的是,你对我竟不藏私!完全不需要我付出额外代价,我就能看到全部的制造流程。”
秦昭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桑冉被吓得立马消音。
“那些,都不是我的东西啊……桑冉,我只是拾掇前人的智慧恩惠而已。”
她更丧气了。
他更慌张了。
“秦昭,秦昭!不管前人后人,你的别人的,只要皆出于你手,便由你掌控,是你的造物。”
桑冉将秦昭的手翻开,掌心向上。她掌纹脉络清晰,他好不后悔地压上他的。
两掌相合。
“冉愿意成为这手的友人,与她造世间绝景,助秦终扫六合。”
情绪渲染到位,秦昭被桑冉的誓词彻底冲击发懵了。
她都没为桑冉做过什么事,何来他如此看重?
若此处并非是魏国大梁城主干道——甚至不需要是桃源竹林,只需一方清净悠远的山林田野,士子知交结下命定情谊的场景,便可永远定格在人生的史页上。
奈何桑冉意外性十足,车马疾驰,人声鼎沸,瞬间又把秦昭从神境拉回人间。
“你不要命了——”秦昭连忙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还‘扫六合’?才跟我讲‘数十年来两国积怨乃至世仇’,在大梁街上这般说话,真不怕被魏人拖出去打死吗?”
“你原来一直有听我说话?”桑冉眼睛亮了,“放心吧,冉很厉害,一般人留不住我。”
秦昭松开手,准备继续前行。片刻间,她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光:
“秦扫六合。”
分散的思维神经刹那间全都连接起来,一个荒诞的猜想浮上心间。
“你没觉得我在开玩笑吗,桑冉?”
“非也。秦昭之愿恰如旭日,璀璨夺目。”
“……”
“冉还将此尽数告知孙膑,谁知他——嗯,秦昭?”
她捂住嘴,震惊地望着他。
脑中雷鸣电闪,先生的异常似乎有了答案。
“桑冉,让士子楼再多等我会吧。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马上回去一趟。”
秦昭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的巨浪,郑重地对桑冉请求道。
“且去——要把那个心思太深的男人拉过来啊,秦昭。”
桑冉对秦昭摆摆手。看着她急趋而去的背影,盘起手臂笑了。
且目送她朝来处奔去;
且期待她有朝一日,能向自己奔来。
哐当——
大门被粗暴地推开,又被轻拢合上。
孙膑被声响惊动,他睁开眼,看着秦昭背靠关闭的门扉,细细地喘着气。
“昭?”
“三千、三千五百二十七步。”
她有些失神,细碎的气息里凑出一串数字。
他虽然不能瞬间理解这串计数的含义,但他知道一定和他有关。
秦昭匆匆回来,必定是明白了他的心意。
孙膑虽被仇恨裹挟,但唯一不想伤害、对立的人就是秦昭。
他只是想送她去安全的、离她心愿近些的地方,只是很遗憾不能再陪着她了。
——极大概率是被拒绝了。
——果然不该对墨家的人抱有期待。
秦昭慢慢向他靠近。
孙膑坐在轮椅上,看她的身形一点点被添加精致的细节。
“三千五百二十七步……先生,这是我从你希望我去的地方,到你在的这里之间的距离。”
他的眼睛里,虹膜的纹样似乎因振动而扭曲了瞬间。
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收拢了指尖。
“我路过三个岔口,两家锻造作坊,见到七面旗——其中两面旌旗,一面大纛旗,红色,上有魏字;
“两辆辒辌车,骑马士子十一二,半数配腰坠,其四佩剑,三短一长。
“路线,西进,南下,拐西,折北上……”
秦昭靠近孙膑,虚闭着眼,手指在空中轻挥拨动。
顺着她的喃喃吐词,回家一路上的人物来往,似乎都变成了具象的画面。
她的脸色不太好。
他想起初见那晚,语言不通时,她也是如此动作,而后才在案上磕磕绊绊地写下演化过的秦籀文。
秦昭在蛮横地挥霍着使用她的天赋。
孙膑拉住她的手,强行把她扯到身边来。
“昭,你的记忆力?”
“先生……即使我一路上,脑子里全是你,我还是无法拒绝我不想要的讯息钻进我的记忆里。”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
一只手捂住酸胀的眼睛。
“我停不下来。你总觉得我的眼睛看得太少……先生,我没有勇气看——否则我不会去做图书管理员,想抱着书本度过余生。
“我不敢承受别人的生命重量,超忆症就这样降临在我身上……你是第一个我想救并被我拉回来的人。
“你或许没有办法理解。先生,你是我第一次破除掉噩梦的记忆留下的美好,我想给你你应得的,最好的东西。”
她的眼泪不自觉地从指缝里落下来,一滴滴砸进泥土里。
“不要推开我,先生。某些方面,我很有用的,一定能帮到你——”
他阻止她继续说胡话,把她摁到腿上。她甚至害怕碰到他膝盖间的伤口,竟下意识反抗着不敢贴近他。
但他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安慰她了。
孙膑叹息着。
兵家杀伐决断,为求胜利无所不用其极。
更何况他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肮脏男人呢?
他取下她发髻上的铅笔,长发铺洒而下。手指不带轻薄意味,以顺发给予慰藉。
昭,膑永远不会利用你。
“你想我如何,昭?”
“跟我走,或者我跟你走——只是不要入齐。”
孙膑轻笑。
好狡猾啊,昭,一样的结果,只区别于是否自愿是吗?
他伸手抬起秦昭的头,第一次以肃然的冷意直视她。
“想好如何说服我了,昭。”
“是的,先生,这次你的推演邀约,我不会拒绝了。”
她眼里还有泪花。
明明是柔弱的姿态,但比任何时候都脊骨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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