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林三柱被林队长盯得死死的,没精力来琢磨她的生意,林新知正好趁着这个时机再赶一次唐集。
她的凉粉在唐集已经卖开了,每天早上少说也能卖三十份凉粉,能得四块五毛钱,对于眼下并不富裕的她来讲,四块五毛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如果不是到了非要放弃不可的程度,她是不愿意舍弃这四块五毛钱的。
毕竟太穷。
卖完三十份凉粉,林新知收摊回家。
到家之后,她把周秀芹要的凉粉往小背篓一装,去孙庄找孙爱国。
昨夜她“救”了孙爱国的命,孙家一家人都对她很热情,孙大娘还给她拿了个白面馍馍,让她路上饿了吃,她笑眯眯谢过孙大娘,坐上孙爱国自行车后座出发了。
孙爱国经常来县城,在学校找人轻车熟路,在他的帮助下,她很快找到周秀芹所住的教师宿舍。
俩女人说话自己插不上嘴,孙爱国便道:“你去找周老师吧,我下午五点再来学校接你。”
林新知眼睛弯弯,“行,那就辛苦哥了。”
送走孙爱国,林新知去找周秀芹,周秀芹见她过来,不免有些意外,“咱们公社离县里这么远,你是怎么过来的?”
林新知道:“民兵队长来县里办事,我求他把我捎过来的。”
这个“求”字用得好,周秀芹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愧疚感,“嗳,我就那么一说,没想到你真给送过来了。”
她连忙从兜里掏钱给林新知,把凉粉放好后,又带着林新知去学校食堂吃饭,“不过你送过来也好,我这几周怕是回不去了,有了凉粉,我也好送人。”
“还没吃中午饭吧?走,我带你去吃饭。”
林新知心思一动,“这几周都在学校吗?是学校有啥事吗?”
“别提了,快烦死了。”
这个点学生都在上课,食堂里没什么人,周秀芹压低声音道:“下周省城领导要过来,县里让我们学校排演一个农民推到地主的节目,反应咱们县里农民翻身把歌唱的氛围。农民倒是好找,可地主没人愿意演啊,又坏又不遭人待见,演得好了吧,会被人骂封建主义,演不好吧,还是会被人骂,左右都是被骂,根本没有学生愿意出演。”
“这几天我天天跟学生们做工作,让他们不要有这么顾虑,只是演一个地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没用,还是没人愿意演。”
周秀芹越想越愁,“眼瞅着马上要到最后排演的时间了,我连地主都没找到,要是耽误了县里的事情,别说这次评职称了,只怕我这个老师都难做。”
林新知敏锐抓到重点,“必须要地主吗?不能换其他身份吗?”
如果她在省城领导面前露了脸,别说钱过明路了,只怕连她进村委都有戏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在她心里藏了多年的期望——她想上学。
“当然要地主了。”
周秀芹奇怪看了眼林新知,道:“斗地主斗地主,要是没了地主,那还叫什么斗地主?”
林新知笑了起来,“不是,秀芹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必须要地主吗?地主婆行不行?”
“连地主都没人愿意演,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演地主婆——”
“我愿意啊。”
林新知打断周秀芹的话,指了指自己,“秀芹姑,你看我怎么样?我来演地主婆。”
刻薄恶毒嚣张跋扈说的不就是她吗?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才不得不低眉顺眼装出三分乖巧柔顺来,等她换了地主婆的衣服,手里再拿根旱烟,叉腰而立,演都不用演,她就是地主婆的化身,人人喊打的大恶棍。
周秀芹愣住了,上下打量着林新知,慢慢道:“你不怕别人骂你封建主义?”
“这不是为了帮你嘛。”
林新知一脸的无所谓,“再说了,公社的人都说是我把我爸我奶害到农场改造的,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重要的是帮你。”
“如果这次节目排演得好,秀芹姑,你的职称就稳了啊,你的职称稳了,我的凉粉才能卖得更好啊。”
“要不然就集上卖三瓜俩枣的,还不够累人的呢。”
周秀芹顿时十分感动,“新知,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话刚出口,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地主婆哪能是个孩子呢?
更何况,新知又不是他们学校的人,让新知去演地主婆,这不是糊弄省城领导吗?
周秀芹摇了摇头,“不行。”
“新知,你不是我们学校的人,而且你的年龄也太小了,哪有你这么年轻的地主婆?”
——不止年龄小,严重的营养不良让她整个人都单薄瘦小,看上去跟个半大孩子似的,跟养尊处优的地主婆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林新知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秀芹姑,你们是白天表演节目还是晚上呢?”
周秀芹道:“当然是晚上。”
“这不就简单了。”
林新知笑了,“晚上光线不好,我穿老气点,往衣服里塞点东西,再掐着嗓子说话,台上离台下那么远,谁能看出我的真实年龄?”
“至于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这种事就更好解决了,以前是我爸不让我上学,现在我爸在农场改造,管不了我,我手里也有了钱,你觉得我还会愿意待在村里做个农娃子吗?”
她从兜里掏出八块钱递给周秀芹,“秀芹姑,咱们中学学费是五块钱,书费是三块,这是我的学费和书费,至于介绍信,等我回公社就让公社给我开,你看行吗?”
八块钱里有周秀芹刚给林新知的三块钱凉粉钱,薄薄的纸币摆在周秀芹手里,她突然觉得有些烫手。
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农村的女孩儿几乎没什么上学机会,小时候帮着父母做饭洗衣服看弟弟妹妹,长大了,就可以换彩礼钱了,就像之前林二柱对待林新知一样。
她们一生被父母安排得明明白白,没有摆脱命运的机会。
林新知是个例外。
把爸爸奶奶送到农场改造,与至亲决裂才换来掌握自己人生的机会。
“一定行的。”
周秀芹攥紧八块钱,声音坚定:“你一定可以上学的。”
如果刚才还只是担心节目排演,但现在,她更想让林新知上学。
不为别的,就为这种她这种不甘命运的坚韧不拔。
周秀芹带着林新知去找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显然是条老狐狸,抬手推了下眼镜,一副河不过就想拆桥的态度,“新学期要九月份才开始呢,不着急。同学,只要你成绩好,又有公社开的介绍信,我们学校肯定会录取你的。”
“排演节目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周老师,你先带这位同学去换一下地主婆的衣服,如果形象没什么问题,咱们就马上开始排演。”
——省里的领导马上就来了,再不排演节目就来不及了,县领导和校长也不会千叮咛万嘱咐让搞斗地主的节目,好彰显他们县城思想的进步和农奴翻身把歌唱的美好生活,他要是私自把节目换了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只怕他这个教导主任也当到家了。
周秀芹欲言又止:“主任,那她上学的事——”
“放心,只要她演得好,我还能亏待她不成?”教导主任大手一挥,敷衍人敷衍得很是熟练。
周秀芹显然是了解教导主任的脾气的,没有得到他准确的答复,周秀芹还想再争取一下。
林新知连忙拉住她,笑眯眯对教导主任道:“谢谢主任给我这次机会,我保证完成任务。”
——等她在省领导面前露了脸,教导主任只会求着她来上学。
林新知去换衣服。
周秀芹看她一副兴高采烈试衣服的模样,忍不住泼她凉水,“新知啊,你太单纯了。你是不了解我们主任的性子,过河拆桥见利忘义,这种紧要关头他都不承诺你,等你演完节目,他更不会搭理你。”
林新知笑道:“不搭理就不搭理,大不了我晚几个月上学,现在先帮你把这一关应付过去,只要这个节目稳了,你的职称就稳了。”
听到这话,周秀芹又感动又愧疚,“新知,你真是太好了!”
“等我评上职称,我就回咱们公社求书记,让书记给你开介绍信,还有你的学费,我也全包了!”
“行呀,介绍信就麻烦秀芹姑了,但是学费就算了,我现在有钱。”
说说笑笑间,林新知换好了衣服,把稻草似的头发包起来,她知道自己太瘦,特意往衣服里塞了东西,鼓囊囊的衣服衬得她整个人都圆润起来,房间里的窗帘早就拉上了,光线很暗,她从道具里捡个棍子当旱烟,一手拿着旱烟一手叉腰,再故意捏个粗粗的大烟嗓,“今年的麦子一斤都不能少,谁要敢给我缺斤少两,我就扒了他的皮!”
周秀芹忍俊不禁,“还别说,真有以前地主婆的神韵。”
林新知便道:“既然像,那还等什么?快叫学生过来,咱们先排演上。”
“好,我这就叫学生过来。”
林新知与学生们排演得热火朝天,晚上孙爱国来接她,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哎呦,新知,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当心被别人看到,传到村里村里的人骂你。”
这也是学生们的顾虑,地主婆不是什么好形象,演好是本分,可背后还会被人戳脊梁骨,演不好就是把整个学校的面子往地上踩,好与不好对学生来讲都是坏事,所以导致没有学生愿意扮演。
见孙爱国反应这么大,林新知便知道自己扮演得很是成功,给他简单解释一下,又给新月写了一封信交代家里的事,她家离县城太远,每天来县城排练不现实,周秀芹把自己的宿舍收拾了一下,她挤一挤也能住,至于家里,就全部交给新月了。
郑玉翠的生意刚刚做开,凉粉是万万不能断的,好在新月整天给她烧锅看她做凉粉,自己对付着也能把凉粉做出来,唐集王集的生意都交给郑玉翠做,新月只在家里做凉粉还是能周转开的。
送走孙爱国,她全心投入排练。
时间过得飞快。
很快,到了省领导来学校视察的日子。
鼓点敲得震天响,她踩着拍子拎着旱烟慢悠悠从幕后走到台前。
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懒懒打了个哈欠,刻薄跋扈几乎不用演,便从她懒散的姿势流出来。
她挑眉看着台下人群,眉眼带笑,声音似杀人不见血的刀:“哟,都在这了,那我就说说我的规矩。”
纵然生不逢时,纵然一路荆棘,她也能走出康平大道。
她要这个时代,成为她林新知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