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屋里的林大柱吓了一跳。
招娣在喊什么?
贼?
他哪是贼?!
他是她大伯!
这钱是原本就说好的,要给小勇上学用的,他只是拿回属于自己家的钱,怎么会是贼?
林大柱连忙去追林新知,“别喊!喊什么喊!”
在出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二柱家被他弄得一团乱,让村民们看到不好,便顺手把门关好再去叫林新知。
等他关好门,却发现现在正是下工的时间,村民们三三两两从田里回来,听到林新知的声音立马扛着榔头围上来,七嘴八舌问贼在哪。
林新知指着林大柱道:“就是他,他把我家的鸡绑了,还把奶奶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还问我要三十块钱,我说没钱,他就要打我。”
林大柱听得眼皮直跳,“招娣,你瞎说什么呢?我可是你大伯,怎么可能偷你的东西?还三十块钱,卖了你你也不值三十块钱啊,我怎么可能问你要三十块钱?”
“叔叔婶婶们刚下工,都挺累的,你别让他们为你操心了。”
有着一个在城里上学的儿子,林大柱在村里很注重名声,不管在家里怎么样,在外面还是很会做人的,换上衣服和蔼和亲面孔来,说上三两句是委屈巴巴的话,便哄得村民们替他说话:
“是啊招娣,你大伯家里不比你有钱?咋可能问你要钱?”
“你大伯咋能是贼呢?”
“你大伯跟你爹关系这么好,可能就是去你家找件东西,别大惊小怪了。”
周围人都替自己说话,林大柱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多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可不是林招娣一两句话就能瓦解的,想让村民把他当贼抓?
做梦!
林大柱整了整衣襟,笑如三月春风般和煦,然而下一刻,林新知的一个动作却让他的笑僵在脸上——
林新知走到他关好的大门处,一脚踹开大门,示意村民去看,“是啊,我也挺好奇,大伯家里比我家有钱多了,怎么还琢磨着搜刮我家?”
“大伯,我家就这一只能下蛋的鸡,我妈还在医院住着,你连个鸡蛋都不给我妈留,你亏心不亏心啊?”
村民们的目光齐齐看向林家小院。
破败的院子里,林大柱的篮子里窝着两个鸡蛋,鸡蛋上还沾着鸡屎,一看就知道是刚捡的,而另一边,王老太住的房间房门大开着,依稀能看到屋里的一片狼藉。
村们们陷入沉默。
什么富人不会偷穷人的东西,什么林家兄弟感情好不至于,全是假的,林大柱比林二柱还无耻,趁林二柱不在家便欺负孤儿寡母,更可笑的是他们居然相信林大柱的话,指责招娣大题小做。
刚才为林大柱说过的话,此刻都变成响亮的耳光打在他们脸上,静了一瞬后,他们面红耳赤对林大柱破口大骂:“大柱哥,你这事儿做的可不地道。”
“二柱家都这么穷了,你连二柱家的一只鸡蛋都不放过。”
“是啊,亏我刚才还替你说话。”
“大柱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大柱平日里惯会做面子,又有着在城里上学的儿子,底气足,腰杆硬,哪里受过这么多人的指指点点?
刺耳的话冲进耳朵,他有些绷不住面上的笑,攥了攥旱烟,仍不死心解释着:“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偷鸡,我来拿个榔头,那只鸡老是乱跑,我才把它绑起来的。”
但林新知根本不给他机会,一针见血道:“大伯,你早上不来,中午不来,为什么非要等我不在家的时候来?”
“你要拿哪个榔头?榔头会在我奶房间吗?大伯,别扯谎了,我知道你在找孙家给的彩礼钱,可那钱是我爸把我当媳妇卖给孙家的钱,你拿给小勇哥用不亏心吗?”
林大柱脸色大变。
如果刚才林招娣的话还只是让他败坏他名声,那现在的话就是把他踩在地心——作为大伯,居然打侄女卖身钱的主意,这种事情如果宣扬出去,他还怎么做人?
几乎来不及思考,他便道:“你少胡说!我根本没有找钱!”
“没找钱?”
林新知微挑眉,“好,我信大伯。”
“如果大伯说谎,就让小勇哥这辈子都考不上学校!一辈子只能在土里刨食!”
涉及到林建勇,林大柱当即白了脸,到底是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大家长,性子一上来,什么伪善全然顾不得了,拿着旱烟便要打林新知,“林招娣,你怎么这么恶毒,居然咒你大哥!”
周围人看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等林大柱手里的旱烟落在林新知身上,便冲上去把林大柱拉住了,七嘴八舌道:“大柱哥,你太过分了!”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我们都还在呢,这就上手了,我们要是不在,招娣是不是要被你打死了?”
“二柱重男轻女,搞封建主义那一套,我看你也不是个好的,惦记侄女的钱不算,还动手打侄女。”
“大柱哥,你要是再这样,我们就喊民兵队长了,把你也送去农场改造,大林村可没有你这种老鼠屎!”
被众人拉住的林大柱脸色惨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切都是林招娣设计好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是圈套,引他上钩,最后让他气急败坏动手,可悲的是,他到现在才发现,一切都晚了。
他积累多年的好名声,小勇上学需要的钱,全没了。
现在的他,只怕在村民们心里跟二柱没什么区别,都是压迫剥削人的封建余孽,都是需要押去农场改造的,可问题是,他不是,他只是想给小勇凑生活费。
小勇是全家人的希望,作为林家人的招娣,为小勇牺牲一下难道不应该吗?
以后等小勇毕业了在城里工作,成了正式工,招娣脸上难道没光吗?
她怎么能这么想不开?
为什么不愿意为小勇牺牲一下呢?
林大柱张了张嘴,“招娣啊,你,你怎么这么恶毒呢!小勇可是你大哥啊!”
“你为他牺牲一下怎么了?”
“需要用钱了,想起我是林家人了,要我为林家牺牲一下,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是赔钱货丫头片子!”
林新知脱口而出:“既然是赔钱货,既然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为林家牺牲自己?!”
“我是个人,不是随意买卖的物件,凭什么为了别人葬送我的一生?!”
“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以后别想打我的主意,你再来招我,我就去找队长,队长不管,我就找大队长、找县长!现在是新中国,不是旧社会,不要拿封建社会那一套来压我!”
一席话让林大柱楞在原地。
他想开口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话去反驳,想给林新知一巴掌,可身边站着的村民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林新知对着村民们鞠了一个躬,“今天让叔叔婶婶们看笑话了,以后我会尽量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家里人不把我当人看,没关系,我自己把自己当人看!”
“如果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情,我会找民兵队长给我主持公道,也请叔叔婶婶们给我做个见证,不是我没事找事,而是实在是被逼到绝路了。”
明晃晃的警告话把林大柱气得直跳脚。
小勇在上学,他得爱惜名声,要不然小勇在学校也受影响,林招娣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这样跟他闹。以后别说他报复回去了,只怕他还要求着菩萨保佑林招娣不要出任何意外——事情闹得这么大,如果林招娣出了事,所有人都会怀疑他。
钱没拿到,鸡蛋也没得,反而惹了一身骚,林大柱心里直呕血,再听听周围人对他的指责,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事实上,他的确也这么做了——拨开周围的人,逃似的离开人群。
林大柱低着头跑回家。
堂屋里,林建勇一手捧着书,一手喝着鸡蛋汤,见他气喘吁吁回来,奇怪看了他一眼,问道:“爸,你去哪了?弄得一身汗。我一会儿要回学校了,这月的生活费你还没给我。”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穷,学生大多是自己带着粮食去上学,穷学生吃红薯窝窝,好一点的学生吃玉米面,当然,也有条件更好的城里正式工的孩子,他们拿粮票直接买白面馒头,拿着白面馒头往那一站,就能吸引一大群学生的艳羡目光。
林建勇是全家人的希望,虽然家里远比不得城里的正式工,但也不会让他在同学面前跌份,每次都是给他拿玉米面,再加上一点钱或者粮票,让他改善生活。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寄予厚望的儿子非但不安慰自己,还在这个时候问自己要钱,林大柱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为了给你弄钱,老子的里子面子全部丢完了!”
林大柱的声音几乎能掀翻屋顶,院子里忙活着的女孩儿们缩了缩身体,干活儿的动作更快了,谁也不敢往堂屋里去。
此时的林新知并不知道林大柱在大发雷霆,对于手下败将,她一向懒得关注,此时的她,正在为明天的早集做准备,她把凉粉全部切好,装进朔料袋用塑料袋包着,一块一块整齐码在背篓里,装好凉粉,她又把调好的作料装进一个小盅里放进去,当然,刀具,小马扎,这些东西也不能少。
把所有东西准备好,她背上背篓试了下重量,大约二十多斤的样子,原来的林招娣是干惯农活的,她借了她的身体,背这些东西徒步走几公里去赶早集虽然很累,但不至于走到半路走不动。
万事俱备,只待明天早集。
次日清晨。
早集没有固定摊位,谁来得早,谁就有好位置,林新知是第一次出摊,要想占个好位置,得去得早些,在旁人没来的时候便占上位置,有了好位置,自己的东西才能卖得更快。
关乎到自己以后能不能活下去,她半点马虎不得,天际的星光尚未散,她便背着东西出发了。
一小时后,她抵达王集。
她来得太早,此时王集的早市空无一人,只有清澈星光陪着她,她把凉粉从背篓里拿出两块来,找好位置开始摆摊。
女人生来比男人心细,也更爱干净,她不像其他商贩一样直接把东西隔着袋子摆在地上,而是用小马扎支起一个案子,案子上有油纸袋垫着,之后才把用塑料袋装着的凉粉往上摆——塑料袋是问周秀芹要的,凉粉跟其他东西不一样,不是能手拿着就能吃的东西,用塑料袋装着更卫生。
等她摆好后,商贩们推着驾车子陆续来摆摊。
早集没有固定摊位,谁来得早谁就有位置,光头男见周围的位置都被占了,看了一圈后,盯上瘦瘦弱弱的林新知,伸手把她摆好的凉粉推到到地上,阴阳怪气道:“起开!女娃子咋能抛头露面做生意呢?小心以后不好说婆家!”
晶莹剔透的凉粉洒了满地,周围小贩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仿佛看不到光头男在欺负小女孩一样。
当然,也有看热闹的人,不远处立着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气质冷冽,眉眼凌厉,面无表情看着这场闹剧。
林新知知道谁也指望不上,在这个年代,早集有自己的规矩,谁力气大,谁就能有好位置,哪怕你来得再早也没用,在这里,拳头,就是规矩。
无路可退,无人可依,这个世界用一种残忍的方式告诉她,你不强大,就活该受人欺负。
一如清末民初的祖国。
但她,无所畏惧。
只有无所畏惧,才会所向披靡。
林新知看了眼沾满土没法儿卖的凉粉,抬头问光头男:“大叔,你确定要跟我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