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时的林新知并不知道林二柱被人刻意“关照”,在她的认知里,农场就是一个接受改造的地方,类似于后世的监/狱,但凡被抓去农场的人,总要脱上一层皮。
当然,如果林二柱能脱两层她还是乐意见到的。
此时的林新知,现在正忙着调研市场——既然决定做生意,调研市场便是第一步。
大林村没有集市,集市在王集和唐集,一个逢单开集,逢双休市,另一个则完全相反,两者合起来,就是天天都有早集,在严打投机倒把的情况下依旧傲然挺立,当然,只是早集的时间更提前了而已——严打投机倒把的人八点上班,商贩们会在他们上班之前收摊。
林新知准备去这两个地方调研一下市场。
王集离大林子四公里,唐集是八公里,走路倒也不怕,原来的林新知整日里在地里干农活,身体素质好,这个距离对于她来讲不在话下,但作为一个极少去集市的土包子来讲,她需要一个向导。
她去周庄找了周秀芹。
周秀芹是周老太的小女儿,也是最受宠的女儿,更是十里八村为数不多吃公家粮的人——在城里当老师,平时都在城里住,只有周末才会回来。
周秀芹当上老师第一天,周老太便斥巨资给她买了凤凰牌的自行车,骑自行车去唐集,大半小时就到了,今天恰好是周六,是周秀芹回来的日子。
周秀芹刚听周老太说了林家的事,对林新知的遭遇充满同情,一听林新知想去唐集,便满口答应下来。
与周秀芹约定好时间,次日清晨,林新知起了个大早,等她收拾好,周秀芹推着自行车敲门了。
她便挎着竹篮坐上自行车后座,与周秀芹有说有笑出发了。
半小时后,俩人抵达唐集。
到了唐集,林新知下了自行车,跟在周秀芹身后打量着这个年代的早集。
商贩们井然有序在道路两旁摆着摊,天还未亮,有的小贩还带着煤油灯,照出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让自家的东西更清楚地被行人看到。
早集上大多是农家人把自家的东西拿出来换钱,一只老母鸡,三五个鸡蛋,就是农家人今天能卖的东西了。
烧饼、油条、糕点之类的东西也有,但是很少,花样也不多,只有零星几个穿着体面的人在买。
继续往前走,是城里肉联厂的工人把猪下水拿来卖,肉要七毛五一斤,猪下水却便宜很多,只要一毛五,整齐码在案子上,不住吆喝着行人来买。
只是这东西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肉,难做不说,吃着还有味儿,所以哪怕便宜,买家也不多。
逛了一圈早集,林新知心里有了底,这个年代虽然比较穷,但有钱人并非没有,类似于周秀芹这种人,供销社买什么都要票,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东西,所以他们选择来早集买东西。
油条,烧饼,小点心,这些称得上这个时代的奢侈品也能卖得动,一个早集下来,少说也能卖个三五块钱,哪怕扣除三分之一的成本,还是有得赚。
可惜哪怕她做得比早集上的好吃,这门生意她也做不来——成本太高。
林家实在太穷,白面这种稀罕东西只有年底队里发东西时才能见得到,就那么一捧面,还要被林二柱拿去补贴侄子,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只有可怜巴巴的红薯。
红薯......能做什么呢?
林新知心中一动,问道:“秀芹姑,城里的供销社卖的有凉粉吗?”
“凉粉?当然有啦,可惜城里生产凉粉的厂子有定量,有票也不一定买得到,每次我去供销社买凉粉,不是卖完了,就是只剩些零碎的,看着就让人没食欲。”
周秀芹看了一眼林新知,笑着问道:“怎么,新知想吃凉粉啦?”
林新知心里松了一口气,“没有,就是好奇,想问问。”
“秀芹姑,城里的凉粉多少钱一份呀?”
“两毛钱一份,两个巴掌的大小,贵是贵了点,但确实好吃。夏天吃上一份凉粉,比吃根冰棍都舒坦。”
说到这,周秀芹叹了一口气,“就是太不好买了,要不然我肯定多买几块,我妈活到这个年龄,还没吃过凉粉呢!”
林新知:“......”
就很震惊。
她抬手拉了拉周秀芹的衣袖,示意她蹲下来,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秀芹姑,你别急,这东西我会做,等我做出来了,天天给四奶送着吃。”
周秀芹看着她,眼底是明晃晃的不相信,“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这种金贵东西了?”
林新知便道:“上次做饭时捣鼓弄出来的,不过我也说不好,做出来的凉粉跟城里的像不像。”
“秀芹姑,你是吃公家粮的人,见识多,人脉广,等我做出来了,你给我掌掌眼,看我能不能靠这个吃饭。”
怕周秀芹反感她这种投机倒把行为,她又补上一句:“但是秀芹姑,这事儿你别往外说,我爸什么样子你也知道,我妈又病着,挣不了工分,要是不找个活计儿,只怕我们三个要饿死了。”
周秀芹丝毫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哄小孩似的道:“行,我肯定不往外说,只管天天给我妈送。”
“不过你放心,我妈也不白吃你的,城里什么价,我就给你什么价,我一周从城里回来一次,一周给你结一次钱。”
林新知丝毫不意外周秀芹不信她会做凉粉。
一个从未进城的土包子会做城里的紧俏货凉粉,别说是周秀芹了,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荒唐,但她会用事实来证明,她就是会做凉粉。
林新知笑着拉了拉周秀芹的手,“那就这样说定了,等我做出来了,秀芹姑可不能不给钱呀。”
周秀芹噗嗤一笑,“好,我等着你。”
逛完集市后,林新知坐着周秀芹的自行车回家了。
送走周秀芹,她撸起袖子开始做凉粉。
红薯是现有的,晒干的红薯片一摞一摞堆在厨房,是林家人一日三餐的主要粮食,她挑上一些品相好的红薯片掰碎,装到一个布口袋里面,再把装着红薯的布口袋放进一个大木桶里,按照一比三的比例来加水,加完水,她开始洗搓布口袋洗红薯淀粉。
洗红薯淀粉是个力气活,折腾一个多小时,她才把红薯淀粉洗出来。
下一步,就是沉淀。
她找了一个大瓷盆,把红薯淀粉的水倒进去,盖上一层薄薄的透气的布,等凉粉成型。
一中午过去,凉粉成型,果冻一般躺在瓷盆里,像是乖乖等待检阅的士兵,伸手戳一下,Q弹Q弹的,用小勺舀来尝上一口,入口即化,炎炎夏日吃上这么一块凉粉,别提有多舒服了。
林新知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把凉粉切上一块放在碗里,再把碗搁在小背篓里,背着小背篓去周庄——东西做出来了,得赶紧给周秀芹掌掌眼。
林新知去周老太家找到周秀芹,“秀芹姑,你说的凉粉我做出来了,你尝尝,看跟城里的凉粉一样不一样。”
周秀芹很是意外。
别说在村里,凉粉在城里也是一件紧俏东西,这样的东西,能是一个没出过村的农丫头做得出来的吗?
可事实胜于雄辩,她就是做出来了,且形状味道与城里供销社的凉粉一模一样,如果切好了放在供销社里,只怕没人会怀疑这份凉粉出自一个农丫头之手。
周秀芹看了又看眼前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模样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可感觉却不一样了,更灵透,也更锋利。
是的,锋利,她身上有种无所畏惧的锋利,糟糕的家庭困不住她,贫困的山村留不得她,纵然深陷泥泞,她也能走出通天大道。
是高山还是草芥,是人杰还是懦夫,在命运交付与她的那一刻,她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林新知见周秀芹静静看着自己不说话,便笑笑解释道:“秀芹姑,我家的情况你知道的,我奶虽然跟着我们住,但从来不下厨房的,做饭都是我跟莱娣。做的饭多了,总能捣鼓一些小玩意儿,我听小勇哥讲城里的小吃,心里馋得很,便琢磨着自己也试试。”
“家里穷,用不上好材料,能让我试手的只有红薯,我便用凉粉试了试。”
“我刚把凉粉做出来时,我爸说我把饭做坏了,为此还打了我一顿。”
林新知捋起袖子,瘦巴巴的胳膊上青紫痕迹触目惊心,周秀芹吓了一跳,拿着她的胳膊左看右看,“林二柱简直不是人!”
“你再怎么是丫头片子,可也是他闺女啊!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林新知无所谓道:“都过去了,我现在不好好的嘛?”
“我爸也被关进农场改造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周秀芹叹了口气,对林新知的同情又多了几分,伸手摸了摸她枯黄如稻草似的头发,温声问道:“你做了多少凉粉?再给我送五份,我拿到城里跟同事们吃。”
林新知便道:“还有很多呢,我这就给你送过来。”
城里的凉粉两毛钱一份,林新知定价一毛五一份,集市并不是城里,有钱人不多,不能按照城里的价格来,当然,给周秀芹的价格不能是一毛五——周秀芹是可怜她才会多买的,她不能占周秀芹的便宜。
林新知又送了五份凉粉,只收下五毛钱,第一次送的那份凉粉算她请周秀芹的,不收钱。
周秀芹有些不好意思,她一个大人,怎能吃小孩的东西?
可林新知一再坚持,如果她不收,以后便不再卖给她凉粉了,她推脱不过,只好收下钱,心里直感慨这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卖别人一毛五,卖她一毛,长久以往,她得占多大的便宜?
不行,她不能一直占一个小孩的便宜,等回了城,她得发动身边的同事一起买她的凉粉——说起来城里的凉粉可是两毛钱呢,新知的凉粉还比城里便宜五分呢!
林新知打的就是让周秀芹帮着卖凉粉的主意。
农村穷,显然不是购买凉粉的主力军,城里人才是,有工资,也愿意在一些小吃上花钱,这些人才是她的目标客户。
只是这个事情急不得,在周秀芹没有把城里的销路打开之前,她还是要去集上卖凉粉的。
王集离家太近,她不能提太多,要早点卖完早点走,免得遇到熟人,虽说他们公社比较开明,对投机倒把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有人举报到武装部,武装部的人还是会抓人进行思想改造的。
她可不想钱没挣到就去吃牢饭,她卖凉粉的事情,一定要瞒得死死的。
这般想着,林新知回到家,她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她家有人。
林家大门敞开着,家里养的母鸡被人用绳子绑着扔在地上,活像是招了贼,大伯林大柱正在王老太房间里翻东西,不用说,也知道林大柱是看她好欺负,特意来找孙家给的彩礼钱的。
林新知往厨房里瞟了一眼。
大概是林大柱知道她家穷得叮当响,厨房里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所以压根就没去厨房翻,得益于这个原因,她做凉粉的事情暂时没人知道。
林新知长舒一口气,眉梢一点点提起来。
既然没有发现她做凉粉的事情,那她就——开大了。
在举报林二柱的那一刻,她便在心里做了决定,自此以后,她的人生里不再有逆来顺受这个词,更不存在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的仇,必须当场报回去。
她与这个妄想欺辱她、践踏她的社会永不妥协。
她看着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的林大柱,身体默默退后一步,而后转身出大门,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我家里遭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