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月,林七苏本能觉得学堂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究其原因有两方面:一是他们马上?要开始八月的测验。二?是严从勇要参加今年的院试。
林七苏这才知道严从勇竟然是个童生,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严从勇会在乙班上课,而不去甲班。
他问许遇春,这小胖子看着好说话,一问他这个问题就打哈哈。只说他以后就知道了。
严从勇之前就爱埋头苦读,不浪费一丁点时间,又因为快要院试,只能压缩睡觉和吃饭时间。
听陈士远说,严从勇比平时早到一个时辰。来了之后就开始背诵。
中午吃饭,他也不在学堂,而是直接由他妹妹亲自送过来。
小丫头长得瘦瘦小小,听说已经十三岁了,可瞧着那个头说十岁都有人信。她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到了学堂也不逗留,匆匆忙忙将食盒递到严从勇桌上?,叮嘱一句“三哥好好念书”就急急忙忙离开。听说小姑娘替人浆洗衣服,半刻功夫都耽误不得。
小丫头来送饭的第二天,林七苏就知道严从勇为何在乙班上课了。
他在食堂吃饭,听后排的学生聚在一块唠嗑,言语中很是嘲讽,“严从勇这次是第三回参加院试了吧?”
有人点头,“是啊。当初他名头可比卓万里还响。没想到卡在院试这么久还没过。他该不会江郎才尽了吧?”
有人反对,“他那哪是江郎才尽呀。我听说他每次考试都会出事。不是头疼,就是恶心,考不完就被抬出来了。”
不少人替他惋惜。
林七苏同样唏嘘不已,问陈士远,对方也很无奈,“从勇,他很苦的。”
陈士远见他什么都不知道,回去的路上,就跟林七苏说了严从勇的情况。
严家祖上?也是书香门第,二?十年前,他三叔染上?赌瘾,将家产全部赔光,严家开始没落。严父为了能重拾祖上?荣光,一家老小勒紧裤腰带供三儿子读书。严从勇本人也是愿意的。他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对方家境不错。
如果严从勇没有考中秀才,严家这门婚事极有可能保不住。毕竟自古都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疼闺女的人家不可能让女儿嫁过来过苦日子。
刚开始严从勇也的确没让家人失望,年仅十岁就中了童生,是当之无愧的神童。自打四?年前,父亲染了病,家里入不敷出,他拼命学习,压力一日比一日大,每次参加院试都出状况。
林七苏听出来了,严从勇这是心里出了问题,家人给的压力太大了。
“听说他还有个二哥,因为要供他念书,二?十二?了依旧没成亲。”
林七苏之前觉得压力挺大,可跟严从勇比起来,他这点压力都不算什么。
之前他虽然夸下海口说十五岁就中秀才,但他爹娘也没在他面前念叨。
可严从勇呢?他妹妹给他送个饭都要叮嘱他好好学习,可见在家里,其他人没少说,这压力能不大吗?
林七苏想劝严从勇压力别太大,条条道道通罗马,并不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子才能出人头地。
谁知严从勇半点没入心,垂头继续念书,连半分钟时间都不给他。
陈士远扯了扯他的袖子,冲他摇了摇头,小声道,“没用的。他不会听的。”
这种?话他们曾经劝过很多次,每次他都反问“既然你觉得不只有科举一条路子,那你为什么还要念书呢”,今天他没搭理林七苏,都是看他年纪小,不跟他计较。要是换个人来说,他早就怼过去了。
林七苏对此也很无奈。
放学的时候,林七苏将自己的烦恼与卓万里说了。
卓万里劝他别多管闲事,“他家人就指着他念书,要是真被你改了心志,不肯再念。他家人能跟你拼命。”
林七苏想想也是,便将这事丢在脑后。
两人走到后巷,刚冒出头,卓万里突然把他拉到后头躲起来,趴在墙角探头往巷子里瞅。
见他如此,林七苏也好齐,他没有卓万里高,只能低他半头,蹲下身探头往外张望。
两个脑袋就像叠起来似的,同一个表情,同一个动作,看着巷子里的一对男女。
女的林七苏认识,是卓万里的姐姐,卓施施。
男的长得斯文俊秀,穿着读书人才穿的衣服。
林七苏小声问,“他是谁呀?”
卓万里朝他嘘了一声,示意他先别说话。
林七苏心领神会,眼睛盯着两人。
卓施施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递到男的手里,“马上要去院试了,这些钱是我攒的,你快些拿去。”
男的满脸感动,握紧卓施施拿钱的手,“施施,苦了你。等我考中秀才,一定娶你进门,不让你再抛头露面出来卖包子。”
卓施施粉面桃腮,娇羞可人,轻轻靠在他怀里。
此时天色有些黑了,两人温存一会儿,担心被别人看到不好,男的将钱袋塞回袖子里,从另一边走了。
卓施施拢了拢头发,扭身进了自家院子。
他们走后,这两个小家伙才冒出头来。
林七苏小声询问,“那男的是谁呀?”
“他是我姐的未婚夫。”
林七苏一怔,随即又愣,正常人不应该称呼对方为:我未来姐夫吗?
怎么听卓万里的口气竟是不愿承认对方。
卓万里踢了下墙,恨恨道,“那就是个吃软饭的。可惜我姐看不透他的把?戏。为了供他读书,非要抛头露面做生意,就为了能偷偷藏钱。我爹娘怎么劝都不听。”
林七苏恍然,原来卓施施卖包子并不是父母的主意,而是她自己想要这么做。
“你姐?”
卓万里满脸苦笑,“其实也怪不得我姐心不在家里。我爹娘也有问题。”
至于有什么问题,他却不愿说了。林七苏也不好掺和人家的家事。
两人各回各家。
八月初二?,严从勇就跟着甲班的十几个童生一块去府城考院试了。连卓万里也一块去了。
林七苏只能一个人上?下学。林文和担心他再被人掳走,就开始送他上?下学。
这天晚上?,林文和摸摸他脑袋,“怎么样?这次测验能得第一吗?”
林七苏甩甩头,臭屁得不行,“那有什么不行的。”
自打他到了乙班,陈士远的第一就没了,每次只能屈居第二。这次陈士远为了打败他重新赢回第一,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就连课间都不浪费。那眼睛都熬出红血丝了。
林七苏想不通陈士远为什么跟自己身体过不去,“他们家那么有钱,干啥那么拼呢。”
他前世有那么多遗产,他根本就不想奋斗。这辈子是不得已为之。陈士远完全没必要这么累啊。
林文和好奇追问,“谁啊?”
林七苏便把同桌的事说了。
林文和倒是对陈家情况知道得比林七苏多,“他们是商贾,每年光打点就花不少钱。如果他们家有人能考上?进士当了官,能省下不少钱。陈士远也是想为家族争光吧?”
林七苏没想到陈士远年纪这么小,身上担子就这么重。倒是没再说什么。
两人从街市穿过,有不少小贩吆喝,林七苏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扯了下他爹的袖子,可怜兮兮看着他,“爹,你让娘多奖励一点呗。五十文不够花的。”
夏天有许多好吃的,他嘴馋,不到半个月,五十文就花光了。
林文和也很同情儿子,但是他媳妇坚持要把?儿子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给掰正,哪肯多给他零花钱,断然摇头,“不行!你娘不会同意的。”
林七苏已经无力吐槽,他爹对他娘就是死心塌地,半点也不想夺回掌家大权。
转眼又过几日,林七苏测验成绩下来了,他这次考了第二。
苏南珍拿到成绩单,按照之前制定的规矩,给了他三十文钱。比得第一少了二?十文。
林七苏拿到后,却也不气馁,喜滋滋出了家门买吃的。
林文和看他乐成这样,唏嘘不已,“咱儿子就是心态好。你当初别说考第二,就是只比第二多十分,你都能睡不着觉。咱儿子心宽这点随我。”
苏南珍翻了个白眼,“学渣考不好那是常态,考得好那叫超常发挥。你不是心宽,你是当野鸡当惯了。”
林文和也不跟她犟,嘿嘿两声,就此揭过。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这事居然还会翻转。
第二天一早,林文和送完孩子念书,和媳妇吃完早饭,就打开铺子做生意。
没成想,门口就站着个,而且对方自报家门,说是陈士远的父亲。
苏南珍和林文和对视一眼,秒懂,这人就是租了他们家铺子的陈东家。
陈东家进来后,先是打量一圈,待看到客人送的牌匾“料事如实”,目光顿了顿。
林文和招呼他坐下喝茶。
陈东家尝了一口说明来意,“这次贸然前来,是想问一下昨儿学堂发的成绩单。你们看了吗?”
苏南珍和林文和对视一眼,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儿子就算考回第一,也没必要到他们面前炫耀吧?
两人点头微笑,“看过了。”
“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苏南珍和林文和都懵了。林文和一看这些文言文就头疼,苏南珍闲着无事,就自学,林七苏的功课她看得比较多,“看过了。这孩子有点粗心大意,好几处默诵都答错了。”
陈东家放下茶盏,交握双手,一副教导主任的模样,“你们就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苏南珍和林文和对视一眼,齐齐摇头。能有什么异常?七苏本来记忆就不好,有几处默诵没答对,再正常不过。
陈东家见他们真不知道,只好将事情讲了。
原来昨天晚上?,陈士远回到家,说自己这回考了第一。
陈东家刚开始还挺高兴,为了奖励儿子,还亲自给他倒了点酒。
陈士远哪喝过酒呀,一口白酒下肚,醉得晕晕乎乎,将什么事都交待了。
原来林七苏找到他,说他故意放水,让他得第一。他给自己一两银子。
陈士远最近读书都快封魔了,得知只要花点小钱就能重回第一,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两人偷偷摸摸做了交易。
林七苏故意答错几道默诵,陈士远轻轻松松得了第一。
苏南珍和林文和得知前因后果,两人都惊呆了。
苏南珍觉得有些丢人,手撑额头,这孩子为了多些零花钱竟干出这种?事。
林文和也有些不好意思,他面皮比较厚,起身给陈东家施了一礼,“都是我管教不利,差点让孩子酿成大错。”
陈东家见他们明事理,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咱们做生意的唯有诚信二字最为重要。今天士远靠一点小钱就轻轻松松得了第一,他长大之后,说不定会干出瞒天过海的大事。那才是害人害已。你们也别觉得我危言耸听。令郎聪慧过人,但你们还需加强品德呀。”
林文和点头应是,“这次真是多谢您来通知我们。”
要是当着先生和学生的面被批评,他才要丢死人了。
陈东家摇头,“孩子犯错再所?难免,令郎引诱只是其一,士远心志不坚也是事实,两人都有错,咱们好生纠正便是。再有下回,就不能轻易放过了。”
苏南珍这回是真心实意道谢。
陈东家见他们不自在,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开。
苏南珍叹了口气,“难怪人家能将生意做得那么大呢。”
今儿可算是丢人丢大了,苏南珍气急败坏,火直接冲着林文和就发了,“你说怎么办吧?这孩子心里是不是只有钱啊?为了钱,他居然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林文和小声替儿子辩解,“其实也不能全怪七苏。他以前花钱如流水,你突然给他断了,他能不着急吗?”
这话可就太戳人心窝了,苏南珍鼓着一双眼瞪着他,“你的意思是全怪我了?”
林文和认怂,“我没怪你。我就是觉得咱们得慢慢来。如果他一直过惯穷日子,他会习惯的。可他以前富过。现在手里没钱,他可不就心慌嘛。”他想了想,“要不然咱们多给他些零花钱?”
苏南珍斩钉截铁道,“不行!”她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他这次是犯了大错,如果咱们给他加零花钱,这不就等于变相奖励他吗?这样他根本不会认识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林文和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办?”
“咱们就事论事。这次他故意怂恿别人作弊,就是藐视先生的权威。咱们必须给予处罚。”
林文和心一跳,“怎么处罚?”
苏南珍捏捏下巴,“马上不是要放秋收假了嘛。咱们回家掰苞米。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比很多人已经很好了,别再给我闹幺蛾子。”
她正在气头上,林文和屁都不敢放,嗯嗯两声,就算同意了。
另一边,林七苏已经从同桌那边知晓事情露馅了。
陈士远昨晚罚跪祠堂,早上进学堂,一瘸一拐的。
问明原因,林七苏整个人就不好了。
一整天,他都提心吊胆,好几回都被周夫子抓到,点明批评,他只能将心思压下,打起精神上?课。
等下了学回到家,林七苏一眼便看到父母站在门口,两口子皆是面无表情看着他。那眼神吓得他腿都软了,一个没站住,跪倒在地。
他原本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看到父亲偷偷冲他使眼色,愣是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乖乖认错。
等他娘说出处罚结果,林七苏气得想离家出走,可上回被拐卖一事给他留下不小阴影,只能含泪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