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轻鸿腰上的伤其实并不适合行动,但他仍然坚持着往外走。
好在柴房离这间房也并不远,出了正门,再向右边拐弯,穿过一个种满芍药的回廊就到了。
路途并不遥远,唯独就是顾元修,这人虽看起来有冰雪之姿若仙人之貌,一路走来,板着脸,却仍然说教不停。
“将军,如果您真的想要那燕长公主,这还不简单?慎刑司近日新出了批刑具,依我看……”
牧轻鸿烦不胜烦,冷声喝道:“闭嘴!”
顾元修不为所动,接着说:“我听人说那刑具还是将军您亲自吩咐人去做的,既然都做出来了,何不物尽其用?”
牧轻鸿跟顾元修相处两辈子,知道顾元修除非是变成哑巴,否则不会停下说教。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大跨步绕过顾元修,直径往前走。
好在没过多久,面前便出现了柴房的门。
顾元修叹了口气,忽然笑了笑,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他的说教:“将军,总是板着脸,冷冰冰的样子可不会被女孩子青睐的啊。”
牧轻鸿冷哼一声,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直径推开了柴房的门。
一进门,首先感到的便是潮湿和阴冷。
这柴房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加之年久失修,许多窗户和悬梁柱都已经是破损不堪了。寒风从破一个大洞的窗户倒灌进来,在房内徘徊不前。
牧轻鸿心下一紧,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绕过一大摞柴火——
只见一个白色素衣的女子半倚靠在柴火上,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胳膊,正轻轻地发着抖。
这边的窗户倒是完好无损,加之有柴火遮挡,也能算是这屋里最好的背风处,可是地面坚硬又潮湿,哪里是躺人的地方?
牧轻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只见燕宁的脸侧过半边,并不面对房门这边。他把燕宁的脸掰过来,把手放在她的鼻下。
那气流很微弱,但却均匀而稳定。
牧轻鸿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能放下心来,仔细观察燕宁的模样。
燕宁身着之前那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无力地靠在柴火垛上,她的头发沾了稻草,凌乱地铺开,有几枚入睡前固定头发的簪子散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她的脖子上横七竖八地缠绕着绑带,虽然上了药,但是看得出来并没有好好包扎,血已经渗透了绷带,将绷带染得斑驳,几乎看不出来那绷带原本的颜色了。
她双目紧闭,即使牧轻鸿这么大的动作,也只是很勉强地睁开了一丝缝隙,随即又不由自主地闭过去了。她的脸色比雪白的丝绸衣服还要白,唇色却发青,双颊上有一丝诡异的红色,像是蒸腾而起的雾晕开的霞光。
牧轻鸿刚把手放在她脸上,就感觉到滚烫的气息拍打在自己手上。
燕宁发热了!
也是,一个受了重伤流了这么多血的人,在阴冷潮湿的柴房地面上躺这么久,若不发热才奇怪吧。
“……顾元修。”牧轻鸿喊道,他忽然觉得腰间一痛,大概是伤口又撕裂了。但他无力去管自己,只是竭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但仍然从语气中泄露出一丝颤抖,“顾元修!叫太医来!”
……
各类药材流水般地送进了飞宁殿。
不仅是为了那个再度撕裂伤口的牧轻鸿牧将军,还有那个不省人事的燕长公主燕宁。
殿外守着的副将啪塔啪塔地抽着旱烟,他们与顾元修之前都在外面处理事情,唯独梁王带着牧轻鸿进了宫,因此他们直到现在才赶到宫里,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么短短几天,局势便已经天翻地覆。
那副将见顾元修过来,便好奇地问:“咋样,你见过那长公主了?真这么漂亮,把咱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
顾元修想了想燕宁那即使是重病也苍白如水中洛神一般瑰丽缱绻的容颜,本想承认,但他一想到牧轻鸿那丢了魂的样子,又如鲠在喉,嘴硬道:“也没多好看。”
“那真是给咱将军下蛊了?”副将道,“什么蛊这么神奇,若给我搞到一个……”
顾元修看了眼副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脸,顿时反胃道:“就你这脸,还是给我收着点吧!”
副将遭他一堵,顿时啐了一嘴,郁闷地骂了一句脏话,又道:“将军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哼。”顾元修在一旁用衣摆擦了擦单边眼镜的镜片,又把镜片对着光弹了弹,讥讽道:“女人的事儿,你一光棍怎么懂?”
副将倒也不恼,抽着烟慢吞吞地吐了一口烟雾,道:“看将军现在这样,我可不敢懂咯。”
说到牧轻鸿如今这个样子,饶是自诩风流雅士的顾元修也好一阵郁闷,咬着牙含混地吐了句脏话,“我去看看。”
他把镜片重新架回鼻梁上,急匆匆往殿内走去。
如今的飞宁殿内,安静地可怕。
正屋一张大床不够,侍卫们将偏院的床也推了过来,并在大床旁边,这才勉强躺下两个病人。
宫人们端着水和药来来往往地穿梭其中,身着棕色花袍的几个太医正凑在一块,低声讨论着什么。
殿内有很轻微的血腥味,并不浓郁。但顾元修作为跟牧轻鸿征战好几年的副将,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极为浅淡的熟悉味道。
顾元修走过去,只见白色的帷幔后面,牧轻鸿半倚在床上,已然不见半分病弱的气息,若不是他这会儿光裸着上半身因此可以看到腰间裹缠着一圈白色绷带,说不定会有人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病人。
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比这更严重的伤、比这更恶劣的条件都挺过来了,哪里会因为这一刀就重病不起。
而且燕宁当时本就血流如注,手上根本没有多少力气,那刺出来的伤口也并不如何深。
倒是燕宁自己,梁王对她没有手软,她流血过多,加之后来又没有好好治疗,现在还是发着高热,闭着眼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牧轻鸿感觉到身边有人,睁开眼看了一会儿,发现是他,又重新闭上了眼。
过了半晌,顾元修忽然听到牧轻鸿开了口:“顾元修,你说……”
顾元修:“嗯?”
牧轻鸿顿了顿,仿佛十分难以启齿。但他实在是想不通,恰巧看到这军中以足智多谋著称的顾元修,到底还是问了:“你说,燕宁恨我吗?”
“……”顾元修呆滞,“哈?”
“将军,您在想什么啊。”顾元修反应过来,恨铁不成钢地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些国家积贫积弱,一统天下乃是大势所趋,这是天下百姓都希望看到的事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即使没有梁国军队来踏破燕国的铁城,也有下一个李国王国的军队来一统天下!”
“我知道。”牧轻鸿低声说。
“不过……”顾元修想了想,又小声地说,“燕长公主只是个女子,女子大多多愁善感,父兄母亲又死在自己面前。”
他想了想,决定不能昧着良心安慰牧轻鸿,于是便直接道:“知道大势所趋是一回事,亲人离去又是另一回事。我若是燕长公主,必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恨不能亲手将你千刀万剐。”
“我知道。”牧轻鸿喃喃着说,“我知道。但是,但是是梁王要我……”
顾元修知道他要说什么,更害怕他将话说出口,连忙打断道:“停!”
他嗤笑一声,“将军,您觉得很委屈很无辜么?”
牧轻鸿没说话,但用那双又黑又沉,毫无波澜的眼睛注视着他。
“您是很无辜很委屈。”顾元修狂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跟牧轻鸿说话就像用丝制的绳子去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老黄牛,“但燕长公主、燕宁呢?你是受梁王驱使的,梁国军队是大势所趋的,你们都无辜,那燕宁不无辜吗?”
牧轻鸿仍然没有说话,但是这次,他低了低头。
顾元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燕长公主还在沉睡着。
这会儿她的脸色倒是好了一些,不像是之前在柴房时那样,如死人一般,看得人心惊胆战。
“总之……你好自为之吧。”顾元修劝告道,一撩袍角,转身闷头走了。
牧轻鸿没有去看他离开的背影,他仍然看着燕宁,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
半晌,他轻飘飘地吐出半句话来:“可是她……背叛我……”
他还想说什么,但后面半句声音很轻,湮灭在尘埃里。
那才是他心结的源症,是日夜纠缠不休的噩梦,是无法向任何人说清道明,也无法向任何人求证的谜团。
忽然,在牧轻鸿的余光里,一个又矮又小的人影从窗外闪了过去。
那是……
那是刚刚在梦境里才出现过的,那个给燕宁递纸条的小男孩!
牧轻鸿猛然起身,但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见有人急匆匆地掀开了窗帘——
刚刚走出去的顾元修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沉声道:“将军!”
“在宫外,有人打着燕太子的旗号,领兵杀进来了!”